滿院子奴才垂首恭立着,唯大阿哥永璜一人站在中央,稚嫩的肩膀茫然地擔任起領導者與主事者的責任。
親娘早逝,再無人事事為他着想,親爹一道手谕便幹淨利落地斬斷了他的通天路,從此隻能俯首稱臣。
傳旨太監眼底閃過一絲同情,和氣道:“大阿哥,内務府置辦的孝服已經送來了,請您盡快出宮。”
永璜皺了皺眉,颔首應是,讓保母送傳旨太監離開。
換上孝服,坐馬車從東華門出宮,抵達果親王府。
果親王府外,兩丈高的引魂幡随風飄蕩,前來吊唁的馬車絡繹不絕,永璜在人群中看幾個熟悉的身影。
“郭羅瑪法,你們怎麼來了?”
“大阿哥客氣了,不敢不敢。”翁果圖彎腰拱手,雖然連連推辭,語氣卻多了幾分親近,“某曾經在果親王手底下做過事,現如今王爺去了,當然要攜家人前來吊唁。”
舒穆祿氏摸了摸永璜的後腦勺,含淚道:“我可憐的外孫。”
翁果圖頓時眉毛一豎,喝止道:“不許在孩子面前胡說。”
永璜察覺到不對勁:“郭羅瑪法,你們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沒有,沒有。”翁果圖連連否認,“别理你外祖母,婦道人家,就是多愁善感。”
永璜闆起臉,認真道:“郭羅瑪法,假如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瞞着我也就罷了。但現在我已察覺到一絲端倪,你們還瞞着我,不怕我瞎打聽,從别人嘴裡聽到歪曲事實的消息,産生什麼誤會嗎?”
翁果圖一愣,不敢再否認,卻仍然想拖延:“大阿哥,此處人多嘴雜,不方便說話。等過段時間了,郭羅瑪法去看你,再告訴你好不好?”
“無妨。”永璜不為所動,擡手向旁邊一指,“我的馬車就在那邊,咱們上馬車說話,讓小圓子守在外邊,誰都聽不見。”
翁果圖無法了。
他苦着張臉,無奈道:“罷了罷了,就如大阿哥你所說,去馬車上叙話一回吧。”
兩人逆着人流走到街道邊,上了永璜的馬車,其他人守在外面,形成一個暫時的密談空間。
翁果圖知道此次談話最好速戰速決,不然果親王府外,兩人一直呆在馬車裡也太奇怪了,若傳出流言,他和大阿哥都吃不了兜着走。
“大阿哥,您這一身,是來給果親王穿孝的吧?”
永璜點頭:“皇父手谕。”
“那您知道,皇子為宗室大臣穿孝的由來嗎?”
永璜再次點頭,并背出了史料論證。
翁果圖歎了口氣:“您剛剛背的那一段,很好。可是您注意到沒有?聖祖仁皇帝派了那麼多皇子去穿孝,從老大到老八,序列前排的皇子幾乎都去了,可是太子胤礽呢?他為什麼不在?”
猶如一道驚雷劈開了腦海中的迷霧,永璜終于明白傳旨太監為什麼那麼看他了,還有那些前往果親王府吊唁的大臣們的眼神。
——他們都在可憐他。
多可笑啊,一個太監可憐一個皇子,一群奴才可憐他們的主子。
永璜混亂的腦子裡生出一種荒謬感。
他想說,他沒有想過登上那個位置,但話到嘴邊又莫名消失了。
不,這是不一樣的。
這是不一樣的!
永璜說不明白,就好像額娘去世之後,由皇額娘扶養他,盡管皇額娘待他很好,每次給他的東西和給永琏的一樣,但她看永琏的眼神和看他的眼神是不一樣的。
那樣微妙複雜的東西,隻有他自己才能體會到。
永璜似乎什麼都想了,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翁果圖還在低聲絮叨:“其實做賢王也挺好的,您看康熙年間的裕親王,現在果親王,哪個不是生前尊貴煊赫,死後極盡哀榮?大阿哥,人各有命,您……”
永璜擦掉眼角沁出的淚珠,平靜道:“郭羅瑪法,謝謝您告訴我。您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十七叔公的喪事要緊,咱們出去吧。”
進入果親王府,與果親王衆位長輩見過禮,永璜身穿白麻孝服,跪在靈床左側下方,聽見哀哭聲一片。
他低下頭,終于可以放任埋在心底的難過和怨忿洶湧傾洩而出。
眼淚無聲地,一顆一顆落下。
皇父,您真的是好絕情呐。
……
春日陽光燦爛,同一片天空下,宮外丹旐白服,宮内歲月靜好。
魏敏小慧兩個小姑娘坐在門外做針線。
小慧拿着一把剪刀,一點一點地拆除衣服領口處的迎春繡花。她扭頭問:“你不拆嗎?”
魏敏放下荷包,從膝上拿起繡有如意雲團紋樣的衣裳領口,表情猶豫不決。
今年春季,内務府發了四套春裝,因前兩個月都在内務府學規矩,就先發了兩套,進宮後又發了兩套。
在内務府學規矩的時候,嬷嬷講過宮女的外表規範,梳什麼頭發穿什麼衣服化什麼妝,不得擅自更改。但倘使肯花一點錢,買幾朵絹花、幾顆珠子或者幾朵絨花戴在頭上,又或者肯花一點心思,在領口袖口處繡一些花樣,嬷嬷是不會責罵的。
于是大家的心都活了,在整體模樣一緻的基礎上開始在細節處比美。
你墜的珠子是一條藍玉雕成的小魚,我戴的絨花是蠶絲纏成的一隻小小雲雀。
至于衣服的領口袖口,對于精通女紅的宮女們而言,能弄出的花樣就更多了。甚至有一個宮女,在領口那一圈白邊上繡滿了牡丹紋,慘遭嬷嬷訓斥,不得不全拆了。
後來大家都學乖了,不敢太放肆,最多就是繡一塊兩塊巴掌大的花紋,既不顯眼,又有别于其他人。
原身也不能免俗,她在兩件豆綠色外衣的領口處都繡了一對如意雲團。
魏敏還記得她繡這一對如意雲團紋樣的心情,如意如意,盼着進宮以後能事事如意,心裡充滿了對美好未來的期盼。
這樣一份美好的期盼,真的要用剪刀全部剪掉嗎?
可是不剪,就得把這兩件外衣全部壓箱底,雖說還有兩件可穿,但宮女幹活很容易弄髒衣服,經常需要緊急更換,尤其是嘉嫔召見,她就得換一身幹淨的去見她,不然又要挨訓。
小慧瞅見她的表情,道:“舍不得啊?”
“我也舍不得。”小慧摸摸衣裳領口,指腹下是密密麻麻的針孔,仿佛她的心髒也跟着千瘡百孔了,歎息道,“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魏敏放下衣裳,有了初步決定。
這如意雲團,能不拆就不拆,如果不拆的風險很大,那就沒辦法了。
在做出決定前,她最好弄清楚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以此來判定風險大小。
魏敏站起來,往院子裡張望兩圈,沒找着人。
小慧有些奇怪:“你找誰呀?”
“一個太監。”魏敏放下衣服和針線簍子,走到永和門旁邊的單扇小門那兒。
守門太監好心提醒:“小敏姑娘,你可有嘉主子的命令?沒有嘉主子的命令,宮女是不能自己出宮的。”
“我知道的,我不出宮。”魏敏露出一個笑容,“你知道小李子在哪兒嗎?”
太監道:“在他坦房,我剛看見那小子進去了。”
“那你幫我喊他一聲,告訴他我有事找他幫忙,讓他進來找我。”魏敏掏出素面荷包,塞進太監手裡,笑眯眯地說,“請你吃點心,謝謝啦。”
守門太監打開荷包,裡面是兩塊用油紙包好的黃金叉燒酥,隻聞見味兒便知道它又香又酥又甜,既能填飽饞肉的胃,又滿足了饞甜的嘴。
他一樂,拿起一塊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你放心吧,保證給你把話帶到。”
魏敏回去接着做針線,過了一會兒,小李子小跑着過來了。
“小敏姑娘,你找我有何貴幹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