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老太妃不說話了。
崇慶太後道:“今兒我來,還有一件事要與你商議。”
“允禮膝下無子,總要有人為他打幡服喪,讓他年年有佛朵祈福,不至于真的香火斷絕。皇帝和哀家的意思,是把弘曕過繼給他做兒子,這樣允禮一脈可以傳承下去,你覺得呢?”
勤老太妃擡起泛着紅血絲的淚眼,沒由來一陣憤怒。
就知道這對母子沒安好心!
允禮才走多久啊?這兩人就盤算着大宗替小宗,繼承允禮的政治資産,穩固皇權。這和吃絕戶有什麼區别?
然而她很快垂下眼皮,遮掩了一閃而逝的不忿。
她總是很擅長忍耐,習慣于忍耐。
康熙三十四年,她作為漢軍旗包衣選秀入宮侍奉聖祖爺,在滿後宮出身滿蒙八旗的高貴妃嫔當中卑微如塵,那時候聖祖爺膝下已經兒女成群,沒那麼看重兒子了,即使疼愛剛出生的幼子,也隻是像喜歡小貓小狗一樣偶爾逗一逗。
她生下小十七,以無名無份的庶妃身份在後宮生活了整整二十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她的笑話,生下皇子又怎麼樣?不還是一個通房丫頭?
她忍耐了整整二十年,熬了整整二十年,才熬到聖祖爺想起她,将她封為了勤嫔。
她忍啊忍啊,忍到世宗登基,她的好日子終于來了。世宗極其信重小十三,連帶着對允禮也另眼相看,先将他封為果郡王,六年後又将他封為果親王,并将她也尊封為皇考勤妃。
那時候她住在慈甯宮,真快活,真揚眉吐氣啊。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就等着年老以後,被允禮接出宮去,和兒子一起生活。
可是她很快就後悔了,因為她發現世宗的信重是有代價的。皇恩浩蕩,将你從一個光頭阿哥賜封到和碩親王,将你的母親尊封為皇考勤妃,如此信任你看重你,你怎麼能不鞠躬盡瘁,殺身以報?
小十三身體不好,他是活活累死的,她的小十七身體也不好,也是活活累死的啊!
勤老太妃心如絞痛,淚流滿面。
雍正十三年,世宗駕崩,允禮便感覺身體很不好了,可是那時皇位更疊,事務繁多顧不上,直到新帝登基改元,他才上折子,請求迎她出宮回王府奉養,以全母子相聚之情。
可是新帝不許!
她隻能在節慶日出宮見見他,還沒見幾次面,她的允禮就去了。
允禮啊允禮,你怎麼不把額娘也一起帶走啊?把額娘留在這地獄般的人世間,還要天天看那些人虛僞的臉!
勤老太妃痛苦嗚咽,幾乎嚎哭出聲。
崇慶太後卻已經有點不耐煩了,嗓音微沉,似乎帶着一點警告:“勤妃。”
勤老太妃擦掉眼淚,恢複了冷靜。
她縱是滿心苦楚怨恨,可兒子的身後事要緊。
崇慶太後說的對,允禮膝下無子,必須找人過繼承嗣。
抛開這對母子的算計不談,圓明園阿哥弘曕是很好的選擇。他今年隻有七歲。待長成時,新帝的皇權早就穩固了,威脅不到他什麼,對于這個先帝留下的幼子,他唯二的親兄弟,肯定更傾向于優容厚待。
弘曕禮法上是允禮的兒子,血緣上卻是皇帝的幼弟。這樣的關系能更好地幫助允禮的香火傳承下去,以至于幾百年後,都還有人祭奠他。
還有允禮的身後名。
他為世宗鞠躬盡瘁了半輩子,得世宗盛贊‘實心為國,凡朕所交之事,盡心竭力辦理,操守亦甚清廉’*,又被世宗任命為顧命大臣,盡心輔佐新帝理政三年。他死後應極盡哀榮,靈魂在一片贊譽和祝福中回歸上天,他一生建立的功業應當被銘記作傳,永永遠遠地流傳下去。
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乾隆母子的配合。
所以,她不能開罪他們。
她吃力地坐起來,垂首恭順道:“天恩浩蕩,使允禮一脈香火不絕,我一時情難自禁,失禮于太後,請太後恕罪。”
崇慶太後滿意地松了眉頭,吩咐道:“傳令太醫院,全力醫治皇祖勤妃,務必使皇祖勤妃的身體恢複健康。”
旁邊的皇後恭順道:“是。”
之後崇慶太後又寬慰了幾句,勤老太妃不複剛才心如死灰,似泥胎木偶的模樣,反而連連作感激狀,一副若非是顧忌輩份過高都恨不得跪下謝恩的樣子,極大地愉悅了崇慶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