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東西在追他。

幼年的顧知越不敢回頭也不敢出聲，他憋着一口氣一路跑過破敗壓抑的走廊，心跳極速加快，卻也隻敢死死壓制住喘息。

但哪怕如此身後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在不斷靠近，如影随形。

慢慢地，兩邊的走廊像是活過來的一般，窸窸窣窣的聲音爬上牆面，從四面八方将逃跑者包圍，就像一隻巨大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把人卷入口中，下一刻就要一口吞入！

幽暗狹窄的走廊仿佛沒有盡頭，直到最後劇烈的喘息聲再也止不住，顧知越拼了命地奔跑，但是跑不出去，他逃不出去——！

“嘩啦——”

一道水聲忽然出現，聲音不大，輕盈而空靈，卻能瞬間拍散夢魇，霎時天光大亮，一片清明。

顧知越猛然睜開了眼睛。

他在花亭的靠椅上醒來，稍稍一動，手中的調查報告随即滑落，散落一地。

估計是剛剛看文件的時候不小心睡着了。

每次出任務之後人員精神力都會很差，恐怕那些污染物也能影響情緒，看來有必要向聯盟申請關注了。

顧知越揉了揉眉心，随後那陣水流聲再次響起，他動作一頓，立刻循聲而去。

走過蜿蜒的水上曲橋，遠遠看見臨水而建的秋千輕輕晃動，像是有人剛剛離開。

水流聲越發清晰，顧知越不自覺加快了腳步。

走到曲橋的盡頭，一眼并沒有看見人，顧知越蹲下身，輕聲道：“小塵？”

“嘩啦。”

不遠處的山石後傳來動靜，一隻素白纖細的手撫上山石的邊緣，緊接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在山石後邊，悄悄探身往這邊看過來。

白發晶瑩，眉眼绮麗，蔚藍色的眼眸若世上最純淨清澈的海，同時海中又落了點點浮光，萬般的璀璨動人。

眼角的一點藍色鱗片并不顯得突兀，反倒似珠光點妝，更襯得容顔驚豔，隐約能看見水下靛藍色的尾巴輕輕擺動，如夢似幻——

這是一隻人魚。

小人魚似乎有些怕生，躲在山石後邊小心翼翼地露出一點腦袋往這邊看，而在看見顧知越後他的神情随即變得輕松，漂亮的尾巴一甩，立刻遊到了對方身邊。

沒有人能拒絕那雙蔚藍清透的眼睛。

顧知越俯下身，這位人人口中的天之驕子此刻眼中溫柔至極，伸出手細心地理了理對方的鬓角。

小人魚明顯很親近他，主動偏頭蹭了蹭他的手，眼角的那一絲鱗片似珠光明麗，顧知越心中微動，忽然有種傳說化為現實的夢幻感。

人魚是星際最神秘而美麗的種族。純潔無瑕、溫柔善良、姿容絕世、歌聲曼妙……古書上用最完美的詞彙形容他們，然而近百年來，沒有人再尋到他們的蹤迹，人們隻能從一些過去的影像窺見一絲痕迹。

而現在，這份美麗的傳說就在顧知越的眼前。

一開始内部人員得知顧知越在邊緣星系考察任務後竟然會帶回來個來曆不明的“人”時，他們是疑惑且擔憂的，他們想不明白這位年紀輕輕就威名遠揚的少将怎麼會如此草率行事。

而當衆人得知對方帶回來的竟然是一隻人魚的時候，所有的疑惑擔憂全部都轉化成了羨慕——

那可是人魚哎！他撿到了一隻人魚哎！

基因公司斥資五十億探尋無果，無數星際探險家、生物學家花費畢生不見真容，竟然就讓顧知越這麼撿！到！了！

不懂就問，這位是上帝親兒子嗎？

衆人默默咽下羨慕嫉妒恨的淚水，随後無數專家權貴遞出拜帖請求見一面那個傳說中的人魚。

然而無一例外被顧知越拒之門外。

有人不滿，但沒人真敢幹什麼，那可是顧知越，聯盟最大家族的獨子，星系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少将。

而且那隻人魚意外地也十分親近顧知越，這下好了，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從顧知越手上搶人了。

得，果然是上帝親兒子。

小人魚幾乎符合古書上的所有記載，隻是很可惜，他似乎不會說話，顧知越曾特意帶他去治療所全面檢查了一遍，奈何并沒有找到原因。

不過還好，雖不會言語，但小人魚能夠聽懂，被撿到時他的手鍊上刻着一個“塵”字，喚他名字也會應答。

如紗似夢的尾巴在水下輕輕擺動，攪得這池水都仿佛染上了靛藍的色彩，大概是甜點很合胃口，尾巴搖動的頻率快了一點，毫不掩飾地表達着主人的心緒。

之前的報告随手放到了一旁，顧知越坐在池邊安靜看着對方吃甜點，沒有覺得無聊或者浪費時間，甚至心中倍感歡喜。

“叮鈴，來訪通知。”

身後忽然傳來電子語音的聲音，懸浮屏幕自動亮起，顯示有人到訪。

小塵聽見聲音好奇擡起頭來，顧知越掃了一眼信息，接着毫不猶豫，直接揮手駁回，随後摸了摸對方的頭示意不用管。

可沒安靜幾分鐘，通訊器忽然又響起來，并且大有不接就絕不停止的氣勢。

在顧知越連着挂斷八通電話後，終于是沒辦法，點擊接通——

“顧知越！”怒氣沖沖的聲音從屏幕裡傳出來，對此顧知越早有預料，十分貼心地搶先捂住小塵的耳朵。

“我在你門口站了半個小時，喝了半個小時的冷風，打了八百通電話你全部秒挂？！良心呢？？”

面對這激烈的控訴，顧知越面色不改，慢條斯理道：“首先，我正在休假；其次，前兩天的賬我還沒找你算。”

提到這個，對面的徐牧忽然心虛，不自覺咳嗽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嘛……那幫人的話一套一套的，一個不注意就……”

要說撿到人魚這件事，雖然嚴格意義上不算什麼機密，但顧知越不想聲張，聯盟官方也就沒有公布，消息本該隻在聯盟上層流傳。

哪曉得徐牧這個同事兼便宜發小，前兩天晚會的時候喝多了，一個不留神說漏了嘴被媒體套出話來。

這下好了，消息瞬間傳遍整個星系，各種試探追問的言論紛紛砸過來，鬧得顧知越直接申請休假并且全方面閉門謝客，特地帶着小塵躲到這個隐蔽的私人别墅。

網上那些鋪天蓋地的言論自然對他不會造成什麼實質性威脅，但是很煩，尤其是想到那些或善意或惡意的言論全部圍繞着小塵。

發覺對方微微皺眉，小塵伸出手摸了摸顧知越的眉眼，随後歪了歪頭，像是在詢問。

顧知越面色一緩，輕輕一笑，低聲說着無事。

“門口冷風随便喝，喝夠了就回去，别打電話了，拉黑了。”

“等等等，”猜到對方下一秒就要挂電話，徐牧趕忙道：“我這是有正事！”

顧知越不為所動：“我休假，你自己解決。”

“等等！”話到這兒徐牧也不管什麼機密不機密了，直接道：“這事和異種人有關！”

觸及到這個詞，顧知越的手一頓。

眼看電話沒挂斷，徐牧稍稍松了口氣，壓低聲音道：“這事要論起來還挺嚴重的，隻是上頭有意壓下來，知道的人不多，但我想你肯定感興趣。”

顧知越稍稍垂眸，似乎在思索考量着什麼，由于太過認真，他沒發現耳邊攪動的水流聲不知何時停止，小塵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到懸浮屏幕上，清透的眼中光點微閃，似有輕紗浮動。

“考慮怎麼樣了？要不……先開個門？”在門口凍得手腳發涼的徐牧小心提議道。

顧知越的這個私人别墅建在遠離城市的邊緣地區，周邊環境及其惡劣，而屋子内部通過中央系統控制得以舒适宜人，但可苦了找來的徐牧，在門口邊吸氧邊拍門。

顧知越沒答話，隻是微微擡手點了點懸浮屏幕，打開了門，随後俯下身溫聲道：“我離開一會兒，馬上回來好不好？”

小塵對他親近，不過平日裡也并不算特别粘人，可誰知今天見對方要走卻直接伸手拉住了人，緊緊盯着顧知越。

一看見那雙眼睛顧知越立刻停止了動作，愣了一下道：“小塵想一起去嗎？”

尾巴拍了拍水面。

顧知越沒有任何猶豫，笑了笑道：“好，那我們一起走。”

說着十分熟練地彎腰把人從水中抱出來。

小塵很乖巧地環住對方，他身上穿着的特殊輕紗并不沾水，層層疊疊的紗霧包裹住清透的肌膚，下擺自然下墜随風輕晃，離開水源後沒多久那條靛藍色瑰麗的尾巴慢慢變成了白皙的雙腿，同樣被輕紗籠罩，小腿以下欲掩不掩。

似是被紗霧層層包裹的珍寶，朦胧之間窺見一二便可為之心動。

小塵很喜歡這樣的懷抱，毫不避諱貼着對方的胸膛，顧知越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懷裡的氣息，人魚的體溫偏低，身上的輕紗又帶着一股清涼的水汽，恍惚間宛如抱着一懷清泉，帶着山谷花香。

即使這個動作已經做過很多次，可顧知越還是不動聲色地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垂眸看向懷裡人，剛好對上那雙清透湛藍的眼睛——

如此，哪怕萬般旖旎的心思也化作最單純的偏愛，顧知越輕輕笑了笑，把人抱緊，信步而去。

———

“哎？塵塵也過來了啊。”

在門口被冷風吹得手腳冰涼、面如菜色的徐牧看見顧知越懷裡的人瞬間眼睛一亮，剛準備貼上去，奈何被自家發小的眼神逼退，稍稍評估了一下自己的戰力，選擇安分一點。

顧知越把懷裡的人安安穩穩地放到會客廳的矮榻之上，接着才轉身面對徐牧，一本正經道：“任務資料放下，你可以走了。”

徐牧：“……豆子還沒磨完呢，這就卸磨殺驢是不是太快了？”

嘴上雖然在抱怨，不過還是把紙質的資料乖乖遞了過去，聯盟專派的任務算得上機密了，實物遞交更為保險。

顧知越拿過資料，一邊看一邊随口道：“那你想再多磨會兒豆子也行。”

徐牧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果斷忘掉不愉快，轉而和小塵熱情地打招呼去了。

快速翻閱了一下任務資料，顧知越的目光稍變——

怪不得徐牧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要來找他，這份任務屬實是個吃力不讨好的。

簡單來說這是一個關于星系連環失蹤案的任務委派，而徐牧隸屬于聯盟的安全調查局，更是二組的組長，派發給他自然沒問題，可壞就壞在，失蹤的人員皆是異種。

異種人一般是指宇宙特殊生命，或者人類基因突變産生的變種人，他們大多并不屬于聯盟的公民，數量不算特别多，但其中不少都擁有不俗的戰鬥力。

有人認為異種是生命進化的象征，但更多人認為他們是徹底的異類。

事實證明不管文明如何發展，人類都無法做到真正的求同存異。

而異種人也知道在聯盟無法得到正視，于是他們彙聚起來自發組建了一個名為“存護”的帝國。

存護帝國的民衆數量自然比不過人類組成的聯盟，但比起由各個國家聯合委員會組織起來的聯盟，存護帝國足夠統一且特殊，聯盟不得不重視。

這麼多年來，兩方算是相安無事，但也關系微妙，雙方外交更是三頭兩天互相譴責，存護帝國指責聯盟歧視異種，而聯盟則是認為存護帝國護短又不講理。

而現在任務要調查的就是接連多個異種人在聯盟境内失蹤的案子——這要是搞不好可是要變成外交事故的。

也不知道徐牧是不是最近得罪了什麼人，竟然被丢了這麼一個活兒，屬實倒黴。

他第一時間找上顧知越，一方面是因為顧知越的權限更高，調查起來方便；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作為發小，徐牧是為數不多知道顧知越多年來一直對異種十分感興趣的人之一。

不幸中的萬幸，徐牧算是找對人了，顧知越看着手上的資料微微皺眉，但并沒有要拒絕的意思。

“這份任務聯盟隻指派給了你一個人嗎？”顧知越浏覽着内容，随口詢問道。

徐牧歎了口氣，無奈道：“實話和你說了吧，現在這個消息完全都是封鎖的，外交部的人壓根不知道，上頭這是存心要壓下去。”

顧知越側目道：“這不是埋雷嗎，上頭還真敢啊。”

“可不是嘛，”徐牧唉聲歎氣，“現在埋不住了直接把這個雷扔給我，他們真是有大病……哎？小塵？”

徐牧正在抱怨，忽然發現本來正自己玩的小塵靠到了顧知越的身邊，大概是嫌無聊了想要人陪着。

眼見顧知越正忙着看資料，徐牧立刻找到理由毛遂自薦，積極地手舞足蹈道：“要找人一起玩嗎？我來我來，到我這邊來。”

然而小塵看了看蹦跶得正歡的徐牧和安靜坐在一邊的顧知越，沒有多少猶豫，直接無視徐牧抓住了顧知越的手臂。

徐牧：“……”

見小塵過來，顧知越面色瞬間柔和起來，随即準備把資料放下。

誰知小塵并沒有要纏着人玩的意思，抓着顧知越的手臂擡起來然後鑽進了對方懷裡，轉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着，也一本正經地看着資料報告，似乎是要和人一起辦公的樣子。

頸側貼着柔順的白發，垂眸便可瞥見一片绮麗的色彩，顧知越稍稍愣了下，發覺對方的意圖後失笑，任由着他的動作。

小塵大概是根本看不懂資料的内容，時不時歪歪頭，眼中有些疑惑，但偏偏還要裝作十分認真的模樣。

顧知越眼中含笑，摸了摸小塵的頭，看完資料後見對方還一本正經抓着紙張，仿佛意猶未盡，便任由小塵把那些紙張正過來倒過去地玩。

“失蹤都發生在邊境星球，人員也全部是身份普通的獨行者，很明顯對方不想把事情鬧大，首先排除想挑撥星系關系的主戰派。”

暫時由着小塵在塌上研究那些紙張，顧知越起身分析道。

徐牧點點頭表示認同，猜測道：“會不會是歧視異種的極端種族人士，他們惹事還挺常見的。”

顧知越思索了一下，否定道：“不像，那群人自我認同感極高，從不屑于遮掩，而這幾起案件基本都做到了滴水不漏，很明顯作案者知道自己在犯罪，也知道後果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