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火光連成一片,成百上千的鉛子從铳管裡噴射出來,城下鄉勇慘叫着倒了一片,陳三績頭皮發麻,喉嚨甚是幹澀。
鄉勇又一次潰散,下意識地掉頭奔逃。
道标督戰隊提着長矛上前,陳三績想叫住那名把總,嘶啞的聲音卻被官兵的威懾聲壓了下去。
“臨陣脫逃者,殺無赦!”
長矛陣捅死十數人,鄉勇的潰勢才被止住,哭喊着再次攻城。
把總騎馬回來,他于心不忍,卻又不能直言退兵,“段把總,大同社所建城堡殊為怪異。”
“确實怪異!”段把總皺眉說道,“以往打到城下,便是那城建有馬面,也總有地方铳炮打不到。但此城,死了上百人,仍未找到铳炮打不着的地方。”
陳三績心頭一震。
原來這些鄉勇是用來試探出铳炮盲區的。
遠處又是一陣轟隆巨響,再次跑到城下的鄉勇,被兩邊凸出城牆上的铳炮轟打。
正如段把總所說,該城凸出的城牆,以及那些重型火铳和中小型火炮的位置,像是計算好的,使得城下每一處被射出的鉛彈都覆蓋住了。
鄉勇死傷慘重,卻未立寸功。
“此外,這城像是用一整塊石頭做出來似的,根本沒法像以往那樣挖牆磚。隻能蟻附或是挖塌……”段把總說着便搖起了頭,“不,挖塌城牆也做不到。
“這牆是一個整體,想要挖塌城牆不知要挖多大的坑,是以隻能蟻附。真不知要死多少人,才能打下這城。建出此城的人,當真聰明絕頂!”
陳三績隻感到一陣茫然——
大同社造出此城,用不了十日。
若大同社在寶慶、永州、衡州、長沙等府造滿此等城堡,朝廷要發來多少兵力,耗費多少時日才能盡數拔除?
光靠湖廣一省兵力,當真能阻下大同社賊嗎?
“瘋了!真瘋了!”
段把總有些慌張的呢喃将他驚醒。
他往前一看,便見不知第幾次潰敗的鄉勇突然拼了命地抱住督戰隊的官兵,甚至用血肉卡住官兵的刀刃,然後不要命地攻擊督戰隊。
督戰隊被狂暴的鄉勇打得七零八落,陳三績一顆心全涼了——
這些鄉勇終于發現,與其進攻絕對無法打下的城堡,不如去打督戰隊,打散督戰隊,他們便有一線生機。
身後傳來一陣清亮的金屬擊打聲。
段把總面色一松,高聲呼道,“退兵!”
官兵退下,潰敗鄉勇頓時四洩,卻又被遠處的官兵收攏,繼而趕回營寨。
也有部分鄉勇逃跑時恢複理智,知道自己跑了,那些大戶定會苛待家人,便自己又回了軍營。
當然也有被戰場徹底擊潰心神,又運氣好躲過官兵追殺逃出生天的。他們清醒後,有不少往北逃了。
陳三績則随段把總去見了史啟元。
史啟元在主位上發愣,其下将領幕僚俱不敢言,他恭恭敬敬地喊了聲“永嚴先生”,史啟元眼中才恢複了一些神采。
“玉凡,坐。”
史啟元讓他坐下,他雖然誠惶誠恐,但還是遵命坐下了。
他能被史啟元這個上湖南分守道禮遇,不是他有什麼經天緯地之才,而是他一個生員在史啟元募集鄉勇時自願報名參軍,因而被史啟元立為标杆。
也因此史啟元幾乎不讓他上場,他本有微詞,但今日見了攻城戰的殘酷,他已明白一腔熱血在戰場上什麼都改變不了,不如安安分分做史啟元的“招牌”。
他剛坐下,史啟元便道,“本道确定,湘潭已于初六陷落。”
他大驚失色,他本以為湘潭城陷,與邵陽城被攻破一樣,是大同社放出的假消息,萬萬沒想到是真的。
短短兩天,大同社竟能行軍将近四百裡——便是從邵湘邊界算起,也有兩百七十裡!
“大同社賊應是從永豐市換了水路,順流直下,日夜兼程,方才走得這般快。”史啟元分析道,“湘潭陷落,長沙岌岌可危。一旦長沙有失,武昌便危險了。”
史啟元一名幕僚語氣謙卑地說道,“東翁,在下以為,社賊是占了奇襲的便宜,方能攻下湘潭。社賊正兵不多,光靠鄉勇難以打下長沙這等重城。”
“你說的不錯,”史啟元道,“但長沙不容有失,是以近期内不會有援兵來永。”
道标守備驚道,“道台,你的意思是……”
“本道的意思是……”史啟元頓了頓才面無表情地說道,“長沙緊要,零陵城同樣重要。零陵不但是永州府核心之地,更與湘潭遙相呼應。
“一旦社賊取了零陵,不單永州危急,衡州水道更會被社賊截斷,社賊可從湘江南北及西邊陸路三面水陸并發進攻衡州。若衡州失陷,南楚之地恐怕……”
史啟元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衆人已明白他的意思。
陳三績已猜到史啟元的打算,這位守道恐怕不隻放棄了将大同社賊逐出永州的想法,而是一心隻想保住零陵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