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王三志早有準備,但當月亮在大同社的望遠鏡中無比清晰地展現出它的冷寂和荒涼時,他仍舊難以平複心中的驚濤駭浪。
月坑、環形山、大裂谷……原來真實的月亮這般醜陋。
或者,這真的是月亮嗎?
他離開望遠鏡,茫然地看向楊文煊。後者身邊已圍着許多人,七嘴八舌說着他們的震驚和疑惑,其中不乏質疑大同社作假的。
但楊文煊并未多做解釋,隻告知衆人《九洲圖志》上會刊登制作望遠鏡的方法,任何人都可以自己去驗證真假。
王三志本想多留一陣,哪怕插不上話,至少能多聽聽楊文煊對衛星、行星與恒星的講解以及對太陽系的介紹。
不想王石以夜深人乏為由将他帶回了旅館。
“馮異明日便要返回祁陽。”
王石目送點燃房内燈盞的旅館小厮關門離開,便看向王三志說道。
王三志知道二叔是什麼意思。
他的内心萬分糾結。
這三日在大同社見證了引力試驗,參觀了蒸汽機,又親眼看了月亮,他已然相信,留在這裡,真有可能探得“天地萬物之本質”。
他遲遲沒說話,王石一陣歎息,“這幾日下來,你也知道,大同社的狼子野心,已到了不再遮掩的地步。
“那楊文煊,口口聲聲說為了華夏、為了漢人,就是不曾說過為了大明,甚至取了‘啟明’這等居心不良的城名。
“何況大同社不尊聖學,終究是旁門左道。明日你……”
“仲父!”王三志忽地出言打斷王石的話,王石臉上閃過一絲驚詫,“大同社并非不尊聖學,隻是‘不尊儒教’。
“自漢董仲舒始,曆代大儒多以禮教、綱常等強化君權,聖學日益完備,卻成了禁锢百姓、使之淪為君主一人私奴的工具。
“國朝太祖欲将亞聖移出文廟,隻因‘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等言。大同社敬孔孟而輕儒教,是想正本清源,讓天下變為百姓之天下,而非君主一人之天下!”
王石看着王三志一言不發。
王三志臉色發白,眼神卻無比堅定,不曾動搖半點。
良久,王石沉聲道,“你老實與我說,你來大同社,究竟是替你父親來見識大同社的‘新學’,還是你心中早已認同大同社那套說辭?”
王三志遲疑片刻,方才鼓足勇氣說道,“仲父,侄兒知道方才那些話是離經叛道之言,但卻是侄兒真心認同的‘道’。
“侄兒所想,也并非因大同社而起。侄兒心中早就對如今的聖學不滿,大同社不過是讓侄兒更堅定了心中所想。”
王石再次沉默,王三志到底是少年心性,有些等不下去,想要再勸,卻聽他二叔說道,“也罷,你便留在大同社,替你父親多了解所謂‘新學’。
“但年前你必須回家。這兩個多月,大同社和官府忙着收租收稅,不會出事。你多看多學多想,到時你想做甚麼,便自己去與你父親說罷!”
……
原中鄉二裡荷葉塘,現永慕鄉荷塘裡。
因周道宏不敢回鄉,他家宅院被大同社征用,改作永慕公序,原本的義塾反倒改為了鄉公署。
何金堂、甯朝柱和羅英三人剛到公署,記房兼民房有秩才給他們倒了茶水,不知從哪得知消息的大小田主們一擁而進,吵吵鬧鬧讓整座公署不得安甯。
記房有秩面色陰沉,“三位小先生,你們在這裡歇息,我現下便将他們趕出去!”
有秩起身要走,放下茶碗的何金堂卻阻下他,“劉有秩,且慢。你讓他們稍等片刻,我待會去見他們。”
劉有秩有些驚詫,下意識地看向甯朝柱和羅英,但甯、羅二人也很不解。
羅英問道,“小六子,你見他們做甚?他們定是來說田租之事的,我們又做不了主,豈不是徒惹麻煩?”
何金堂卻打趣道,“你羅大公子最喜熱鬧,還怕麻煩?”
說罷他正色道,“田租之事尚未議定,但有些事是可以與他們說的,免得他們不死心,日日上門來鬧。我知道你們去見同族人抹不開面子,我一人去便是。”
羅英與甯朝柱對視一眼,心裡覺得奇怪。
但何金堂也沒說錯,他們是來協助、監督永慕鄉收繳田租之事的,免不了下到鄉裡,到時被人堵住更不美。
見甯羅二人沒意見,劉有秩答應下來便出去了,外面鬧事的很快安靜下來。
何金堂卻不着急,與甯羅二人聊着閑話,聽見外邊又有沉不住氣的田主叫嚷起來,才慢悠悠地去往公署正堂。
甯羅二人有些放心不下,想了想還是跟着一起去了。
田主們見到何金堂,紛紛起身走出正堂,氣勢洶洶地質問大同社為何不守信。
甯羅二人跟在何金堂身後,聽了這話不免驚訝——這些人似乎不是為了加租而來。
人群中分化出幾人,走到甯朝柱與羅英兩人面前,很是憤懑地說道,“你們好歹是中鄉二裡的人,怎能眼睜睜看着大同社欺負我們!”
甯朝柱與羅英面面相觑,另有一人一臉焦急地問道,“你們在忍冬小學,常能見到楊社長。大同社與全縣田主議定田租事宜前,暫不發放田租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