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起蛟贊歎謝縛物盡其用,心裡卻想:“野丫頭要辦船廠,定然不是單單為了生意。便如那鐵廠,能造鐵錠鐵器,也能造铳炮甲胄。”
船在資水北岸停靠,下了船上了渡口,便到了邵陽縣永豐一裡。
謝縛本意直接坐船南下邵陽城,但劉今钰偏要下船,說時辰尚早,走去桃花坪看看風光。
他們沿着渡口石階上了青石磚鋪成的官道,不久便見一座官署,正是紫陽巡檢司署。
有意思的是,此巡檢司雖在邵陽縣境内,卻屬武岡州。
兩個弓兵百無聊賴地坐在司署門口發呆,一個穿官服的老頭氣哼哼地走出來。
那老頭看了眼發呆的弓兵,又東看看西瞧瞧,恨恨地望了眼官道上絡繹不絕的人車,便朝兩弓兵罵道,“為何隻有你二人!是不是又去做工了?
“本巡檢如何說的!不準外去做工!尤其是那傻子,還去渡口做腳夫,把巡司的臉面放哪了?你等愣着做甚,還不去将人叫回來!”
兩弓兵懶懶散散地起身,氣得那巡檢踹他們屁股。
官道上許多人大笑,那巡檢怒氣沖沖地看過來,似乎想要罵人,但嘴張開便又合上,扭頭進了司署。
劉今钰看得興起,何起蛟一臉驚奇,謝縛卻笑道,“自打永豐一裡永豐鄉都入了農聯,這弓兵便不敢再下鄉鬧事,自然就沒了油水。
“但弓兵的工食銀州衙一向是發不齊的。近來,因武岡州招募衆多民壯鄉勇,弓兵的工食銀更是數月未曾發放。
“人總是要吃飯的。弓兵不敢造官府的反,也不敢冒犯農聯,便隻能去做工。那巡檢便是再打再罵,也阻止不了。”
劉今钰若有所思,何起蛟卻歎道,“縣衙裡的衙役與這弓兵無甚區别。那些班頭、典吏,尚有邵陽城商民可以供養,尚有大同社給的‘補貼’,尋常衙役卻甚麼都沒了。”
劉今钰略有些驚詫,“我記得計算租稅時,可是‘預留’了不少銀子的。”
何起蛟搖頭,“那些銀子,光是官吃都少了,能有多少碎渣漏下來?再說了,便是衙門有錢,如今衙役無事可做,憑甚領錢?若非為了臉面,那些衙役早被裁了。”
劉今钰笑道,“無妨,回去後我給你發工錢,便叫‘官民友好大使贊助費’可好?”
何起蛟扶額歎息。
沿官道走了四五裡,便到了土橋鋪,此處有一村落,也喚作土橋。
劉今钰往村裡走,何起蛟與謝縛隻得跟上。
村口曬谷坪的人本在聊天,見到他們來,便壓低了聲音,時不時地瞥一眼。
土橋臨近官道,有外人路過并不奇怪,所以村民的反應也僅限于多看幾眼。
現下雖需曬谷,但也算是農閑,村中閑散的壯勞力不少,有在聊天的,也有在賭錢的。
劉今钰不免皺了皺眉,賭錢确是個人自由,但極容易造成家庭破産,導緻諸多社會問題,是以公權力必須管控。
村中賭錢尚有分寸,但在如桃花坪這樣的市鎮中,恐怕有不少人因此家破甚至人亡。
但這事管起來吃力不讨好。即便大同社有能力強制關閉所有賭場,也不過是看似沒有了。
最終結果隻會是大的變成小的,小的藏進某處人家中。
付出巨大的成本,反倒讓賭場躲進黑暗中,徹底沒了監管。
何況以大同社的本事,連政令通達至偏遠些的鄉裡都已困難,更别說魚龍混雜的市鎮乃至縣城。
劉今钰放飛思緒,卻被一陣哭嚎聲驚醒。
她循聲看去,便見一個農婦跌坐在一個滿臉無奈的老者面前哭訴,村民議論紛紛,有發笑的,有不齒的,也有同情的。
農婦說着土話,她着實聽不明白。
何起蛟與謝縛仔細聽着,好一會才聽懂,複述給劉今钰。
原來是農婦丈夫抽簽做了鄰長,但他丈夫是村裡小姓,許多人不聽他話。
偏偏永豐一裡是今年入的農聯,需得清丈田畝、核查人口,事務繁忙,他卻沒人幫忙,耽誤了農事,導緻他家田土收成不好。
那農婦哭訴的對象,便是土橋的裡魁,她希望裡魁能幫她向上争取減免田租。
但如今大同社人力稀缺,這裡魁也不過是鄉裡名望較高的老人,哪敢與大同社講條件。
便是裡魁敢,他也不想去說。
因他與不齒農婦之人想的一樣,覺得農婦家是外姓,在給他們找麻煩,且認為農婦不識好歹。
“大同社怕有人欺負我們,讓我們輪流來做鄰長。你不知感恩也就罷了,還想着讓大同社減免田租,那不是讓大同社給你墊錢麼?你這不是白眼狼麼!
“而且裡中這麼多鄰,也隻你家收成不好!莫怪我說話不好聽,你屋男人是有些蠢,事說三遍都聽不明白,這才誤了事。
“何況給你家減免了,别家要不要減免?大家若減了,大同社便得給我們墊錢交田租。邵陽新甯十幾萬人,幾千個鄰長,你這是要把大同社拖垮啊!
“大同社沒了,大戶便會回來,惡吏便會回來,你要害了我們所有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