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七月十三,武岡州城。
城内南門街東,東門街南,臨水矗立一棟三層青磚樓房,在一衆磚封屋中鶴立雞群。
青磚樓房大門挂着一塊烏木牌匾,上書“大同商行”四個大字,表明了它是大同社的産業。
自大同社與岷王達成合作後,皂鋪被解封,卻已被糟蹋得不成樣子。
是以楊文煊作主,選中南門街與東門街交會處這個武岡州城最為繁華的地方新建樓房,開辦商行。
既叫作商行,便不僅售賣肥皂,也不限于大同社自産的鐵器、煤球、焦炭、香膏、香水、玻璃等商貨,外地雜貨也會挑選質優的在此販賣。
商行本就在鬧市,且距岷王府所在的武岡内城及諸郡王府所在的小王城僅兩三百步,又有肥皂、玻璃這等熱銷商品,自開業起便人滿為患,甚是紅火。
劉今钰自然不會與人湊這等熱鬧。
她與周懷名等人一到商行便去了後門,佟香玉等待多時,附耳對她說了幾句話,她點頭,示意佟香玉帶路。
後門樓梯可上樓頂。
樓頂建有一座樓閣,算上三丈多高的樓房,此閣高四丈有餘。而武岡内城城牆不過兩丈高,外城更是隻一丈高。
可以說,這樓閣是武岡城最高點。俯瞰全城、遠望雲山,此處就是武岡城最好的地方。
因此,商行樓頂樓閣深受一城達官貴人、文人墨客喜愛,向來早被人預定。
但今日,樓閣二樓卻隻有一人,算上剛來的劉今钰,也不過兩人。
“劉社長,好久不見!”閣上那人拱了拱手,大聲笑道,“劉社長比之以前,倒是變了許多。”
劉今钰挑了個椅子坐下,“尹子奇,我哪裡變了?”
尹子奇打量着劉今钰,“上次見劉社長時,劉社長像個豪邁的女俠。今日再見,卻是個殺伐果決的君主。”
劉今钰沒忍住笑了,“我既像殺伐果決的君主,你還敢這般看我?也不怕我把你這犯顔的小賊腦袋砍了!”
“那自然不會,我自以為我對劉社長還有用,劉社長便是要砍我,也不是現下。”尹子奇正說着話,忽然轉身,走到樓閣的南邊欄杆處,“劉社長,可否過來?”
劉今钰起身,慢步走過去。
樓下黑瓦連成一片,渠水、城牆與資水将其分作幾塊。資水以南,農田伸展至大山腳下。那山連綿不絕,看不見盡頭。
“劉社長,那是雲山,山中曾有一座名刹,叫作勝力寺,我幼時便在那寺學藝。”
尹子奇應是回憶起了往事,眉眼帶笑。
“那時無涯師祖還在,寺中香火極好,僧侶也慈善友愛。誰曾想師祖死後,短短數月,法師沙彌都鬧着分家。
“某夜寺中起了大火,将偌大一個勝力寺燒得幹幹淨淨,不知燒死了多少人,但活下來的卻無一人留下。
“自此,便再也沒了勝力寺。”
劉今钰問,“所以,知道本來是勝力寺的和尚?”
尹子奇默然點頭,眺望翠綠山崗,看入了迷。
劉今钰也不打攪他,等了許久,尹子奇才慢慢說道,“師祖死前,我便不在勝力寺了。聽聞勝力寺起火,我急忙趕往雲山。
“果然,我師父躺在寶殿廢墟中,不肯随我離山。我如何勸他也不聽,他無法接受師兄弟為了錢财毀了勝力寺,一心尋死。
“所以,我隻能騙他,謊稱岷王想要昔日萬曆皇帝賜給師祖的紫袈裟,說他聽了讒言,以為那紫袈裟被師祖那等神僧常年供奉,已有延年益壽的奇效。
“因此岷王私下威逼利誘,挑撥了師叔叔伯的關系,而後得知紫袈裟在南嶽不在勝力寺,便惱羞成怒,燒了勝力寺。
“我師父當即沒了死志,此後一心想報複岷藩。那岷哲王被校尉、宗室謀殺,他高興許久,說是報應。
“但他心中仍是滿腔仇恨,仍叫我在鄉裡培植黨羽,安插心腹進岷王府,以便伺機造反,殺了岷藩所有宗室。”
劉今钰驚愕不已,她屬實沒想到,知道對岷藩的仇恨,竟然隻是因為一個謊言。
但她多少有些不信,“你師父是個精明人,為何會被這麼拙劣的謊言騙了?勝力寺的人又不是全死了,至少曉和尚還在,他怎不去核實一番?”
“勝力寺盛時有五百多人,還活着的少說有三百。不說别人,那東湖寺的一麟法師,便是我師叔。”尹子奇歎道,“但我師父,從來沒問過一麟師叔。”
劉今钰震驚,卻又不覺得意外。她知道一麟定然與知道有關系,否則當時不會幾次提醒她,但沒想到是這麼近的關系。
“我師父定然早知道我在撒謊,但他隻願信他想信的。”尹子奇道,“說了這麼多年謊話,連我有時都會把謊話當真。”
劉今钰道,“你師父有個好徒弟。沒有你,他恐怕……”
頓了頓,她問道,“但,你與我說這些,是不準備插手岷藩之事了麼?”
尹子奇哈哈大笑,“劉社長,你把我當甚麼人了?與你說這些,隻是師父圓寂,我看着雲山有感而發。”
劉今钰回以微笑算是接受他的解釋,但心裡卻在想:“這莽漢該不會是以勝力寺暗喻大同社罷?”
尹子奇又說,“那岷藩作惡多端,自然要除。也算給師父和我自己積陰德。劉社長若造反,我有八成把握,為劉社長拿下武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