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爺,你大人有大量,通融通融。”
黎上甲挨近義江堂的副管事,口裡低聲下氣說着讨好的話,右手卻十分熟稔地将某物放在副管事口袋裡。
那副管事面不改色地伸手進口袋掂量一番,憤怒的神情立即淡去。
他冷哼一聲道,“你是個懂事的,但你兄弟太拗。若不是老子心善,他早就死了。”
黎上甲忙點頭道,“粟爺說的是!若非大同社和粟爺心善,我兄弟兩個早死了。這次我來,便是好好教訓他的。”
副管事神色稍緩,讓開半個身子,“今日聽說林部長要來,隻能給你一刻鐘時間,莫讓老子難做。”
黎上甲一愣,腦海裡頓時浮現出一道曼妙身影,咽下口水,他點頭哈腰道,“粟爺放心,規矩我都曉得。”
副管事擺手,黎上甲又恭維一句,才邁開步伐走進義江堂内。
義江堂内部由一個個小院子組成。
小院子的規格類似四合院或三合院,但房屋本身簡陋,僅是用竹木闆或原木原竹建起的棚屋。
院落間的牆體也不過是些或高或低的竹木栅欄。
黎上甲找到他原本居住的小院子。
進院子時有幾個人從房間裡走出來,他說找黃狗妹,那些人發出“咦”的聲音,然後指了指房間。
還是原來的房間。
他歎口氣,走進右邊廂房,十幾個邊聊天邊編織竹器的人擡頭看他。
他正要開口詢問,便聽見角落裡傳來一聲驚呼,“黎上甲?你比以前胖了好多!”
循聲看去,熟悉的精瘦漢子放下手中的竹條,繞開人群和地上的竹篾條和竹器朝他走來,粗糙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黎上甲,沒料想你會來看我。”
黎上甲沒有馬上回他,隻是抓着他手進了卧房,到精瘦漢子床位坐下後,才輕聲說道,“狗妹,你還與鄭黑毛他們作對?”
黃狗妹的笑容褪去,“那姓鄭的狗腿子,老子便是餓死,也不會向他低頭!”
黎上甲歎口氣,“你在裡面不知外面情況。如今大同社……”
他壓低聲音說道,“在抓奸細。你不知道,她自家社員貪了十兩銀子便被她革除出社了。那女社長對自家人都這般狠辣,何況你我?我與你要快些走了。”
黃狗妹微微一怔,卻又冷聲道,“這便算了?這般走了,如何對得起蕭爺?”
黎上甲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你啊!”
他氣不得,又道,“你心裡有蕭爺,為何不肯低頭?你在義江堂耽誤時間,如今雷公寨都沒了,蕭爺也不知逃去了哪裡,你記挂着蕭爺有何用?”
黃狗妹心一緊,臉通紅通紅的,卻半晌沒憋出話來。
黎上甲站起身,“你今日給我個準話。你願與我走,我現下便去求鄭黑毛,你我一起走。若不願,那我便自己走。”
黃狗妹嘴巴動了動,卻沒說一個字,卧室外室友們在笑,那沒有半點負擔的、輕松爽快的笑聲,是曾經的流民絕不會有的。
他臉上浮現出茫然之色。
黎上甲失望地歎了口氣,“也罷,雷公寨也沒了,你我就此别過……”
話音未落,外面的說笑聲陡然一滞,有人咋咋呼呼地說着什麼,有人言辭激烈地反駁,黎上甲和黃狗妹隻聽見“保安隊”、“奸細”等詞。
黃狗妹忽地意識到什麼,抓住黎上甲手臂,“黎哥,大同社是不是抓了貪錢的?”
黎上甲一頭霧水,點了點頭。
黃狗妹神情大變,拔腿跑出去,室友們詫異地看他。
“千萬莫信鄭黑毛!他是在诓騙我們,是把事情鬧大!”黃狗妹大聲說道,“劉社長現下不但在查奸細,也在抓貪錢的蛀蟲!他鄭黑毛便是義江堂最大的蛀蟲!”
“他貪墨了我們口糧,讓我們替他做私事,逼着想出義江堂得給他好處。如今他怕了,他怕劉社長抓了他,才散布謠言,說劉社長覺得義江堂裡全是奸細。
“鄭黑毛那個壞種,他……”
說到一半,外邊忽地一聲大喊,“公道,我們要公道!”
亂糟糟的喊叫聲湧進來,棚屋震動着仿佛要倒塌。
有人跑進來喊,“大同社裡有小人,說義江堂有很多奸細,要把我們都趕走!大家要去尋社長,把事說清楚,你們去麼?”
有人遲疑,“社長好心養活我們。我們這般去,不是白眼狼麼?”
門口那人卻道,“甚麼白眼狼?我們隻是去問。況且我們也是在幫社長,讓社長知道有人在蒙蔽她。你不知道,老八那等老實的人,也被人帶走,說是奸細。”
另有人說,“我聽說大同社不想安置我們了。這些日子,出去的人越來越少便是明證。”
門口那人道,“沒錯,所以我們要去問個明白。便是大同社不願安置我們了,也該與我們說清楚。”
衆人七嘴八舌說着,黃狗妹怎麼插嘴也插不進去。黎上甲抓住他手,搖了搖頭。
是人心亂了。
大同社因為财政和奸細的問題,不但遲遲沒有再安置義江堂的人,反而常帶走人去審問,自然人心惶惶。
偏偏義江堂裡又是這方面很敏感的流民,有人煽風點火,立即便着了。
“我們也不是白吃飯的。閑時給大同社做竹器,忙的時候還去做苦力。大同社管我們管得這般嚴,平時大門都不準出,我們去問問又有何錯?我們是人,不是大同社養的牛馬!”
有人站出來嚷嚷,他身邊幾人頗為贊同。
“我們也去問。問問有何錯?”
房裡的人一個個叫嚷着湧出去,黃狗妹僵在原地,臉又青又白。
黎上甲狐疑地看他一眼,“你這是甚麼反應?有人找大同社麻煩,你不該高興麼?”
黃狗妹卻道,“誰找大同社麻煩我都高興,唯獨不能是鄭黑毛,他定是故意的,他定然想跑!”
黎上甲撇撇嘴,就算真是鄭黑毛搞事,鄭黑毛和大同社狗咬狗不是更好嗎?
不想黃狗妹突然往外跑,他驚詫下連忙跟上去。黃狗妹在院落間的小道裡,逆着人流橫沖直撞,好些人喊他,他置若罔聞。
黎上甲忙跟上去,隻見黃狗妹拐了幾次彎後便從一處低矮的院牆翻了出去。
往日巡邏的人此時全沒了。
黎上甲心中一驚,已然相信黃狗妹的猜測。
他好不容易翻過牆,卻隻能喘着氣看着黃狗妹往坡下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