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都城門前,宋岸先一步下了馬車。他站在一旁,朝着自車簾中探出頭的宋驚落伸出了手。
宋驚落扶着他的手臂跳了下來。
剛要站定,忽然迎面走來一個面容俊朗的清隽公子。他朝着二人略一作揖,随後微微一笑,說道:“想必二位便是宋小将軍和二小姐吧,在下國子監監丞東方越,奉小路大人之命,特地趕來接應。”
東方越?
宋驚落對這個人有些印象,據說是路夕絕一手提拔起來的幹才。前世路夕絕血洗朝堂時,他明明可以躲過一劫,卻冒着生命危險提出了辭官。
但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路夕絕非但沒有處置他,還直接給了他宰相之位。
這足以看出,路夕絕甚是看重此人。
“小路大人有心了,麻煩東方監丞代為傳達,改日一定登門拜謝。”宋驚落在衆目睽睽之下,不得不說幾句場面話。
東方越繼續道:“陛下知道二位要來淮都做客,還是開心,于是親賞了宅院給你們,小路大人讓我帶你們過去。”他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一邊跟在他們身側向前走,一邊說道:“他還吩咐過,二位在淮都不管遇到什麼樣的事,都可以随時随地差遣我,不必有所顧忌。”
他的聲音很是清透好聽,臉上也一直挂着熱情的笑容,但口中的每一句話都是滴水不漏。
宋驚落笑道:“如此這般,監丞未免也太辛苦了。不知小路大人能否給監丞雙倍的月俸?”
宋岸也附和道:“就是啊東方兄,那路夕絕給了你什麼好處,能讓你如此死心塌地?”
東方越一愣,似乎沒料到這兩人如此直白。“小路大人……是我的伯樂,知遇之恩,自當湧泉相報。”
提到此事,他似乎有些感慨,便敞開了話匣子:“我的家族十幾年前便沒落了,所以我即便考中了進士,或許也做不得官。是小路大人看中了我,一路重用提拔。如今雖隻是小小的八品監丞,卻已經比我的同窗好上百倍千倍了。”
宋驚落細細聽了一會兒,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這麼說,你與他私交甚笃?”
東方越腳步一頓,連忙擺手道:“不是的。他身份尊貴,地位卓然,在下哪裡有資格同他有私交呢?”
宋驚落皺起眉,有些想不通。東方越這個人既無家世,也無手段,才華倒是有些,但這世間懷才不遇之人比比皆是,路夕絕為何偏偏選中了他?
正說着,東方越忽然指着前方一處宅院喊道:“前面就是陛下賞的宅院,馬車可在此處停下,我安排人來卸下行李。”
“有勞你了。”宋驚落道。
東方越領着他們進了院子。這裡談不上氣派,卻也算是應有盡有,所到之處均一塵不染,一看便是認真打掃過。
“小路大人還親自挑好了侍女和仆人,過幾日便會送來,二小姐可在此處稍作休息。”東方越向他們一一介紹了園中的陳設以及房間的分布,最後才到了待客用的主廳。
小柳一進這院子,便看什麼都覺得新鮮,拉着秦昔在一旁喋喋不休地驚歎。
秦昔多次拍她的手背,她才稍微收斂了些。
宋驚落道:“小柳,去把我從冀州帶來的茶找出來。東方監丞如此勞累,不如坐下喝杯茶再走。”
“這……在下不敢當。”他有些為難地說。
宋驚落在椅子上坐下:“你做事如此周到,能否給我個機會,表達一下感謝。”
東方越遲疑片刻,也坐了下來,“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小柳的行動堪稱迅速,不一會兒就将茶端了上來。
宋驚落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說道:“東方監丞雖是奉命而來,但有緣相遇,便與我們交個朋友如何?我一見到你,便覺得甚是投緣。”
宋岸聞言,不自在地輕咳兩聲,用不解的眼神看向她。
東方越接過茶杯,有些高興地說:“二小姐如此說,在下求之不得。”
宋驚落趁機問道:“方才聽你說,你家中沒落的早,那你是在何處讀的書,又師從何人呢?”
東方越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些為難。
“你若不願說,不必勉強。”她有些遺憾地說道。
這個人身上一定有深藏不露的玄機,才能讓路夕絕如此看重。
他看了宋驚落一眼,才低聲說道:“原本老師是不讓我提他的名字的,不過……他也是冀州宋氏出身。”
宋岸猛地擡眼,有些激動地問道:“你是說……”
“你們猜得沒錯,我的老師就是宋輕竹。所以我見到你們的時候,也覺得格外親切。”
“啪——”
宋驚落手中的茶杯忽然碎了,杯中的熱水盡數灑出,将她的手燙得通紅。杯子的碎片劃破掌心,鮮血連同她的情緒一起不斷湧出。
她一直有意無意地回避這個名字,可卻在這個完全令人意想不到的時刻,從旁人的口中聽到了。
東方越驚道:“二小姐,你沒事吧!”
宋驚落深吸一口氣,努力把自己外放的情緒收回去,慢慢搖了搖頭。
“我沒事,隻是不小心。”
宋岸連忙沖過來替她處理傷口,用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拔出嵌入肉中的碎片。
宋驚落全然不顧,繼續問道:“他不是已經消失許多年了嗎?”
東方越感歎道:“是啊,十年前他便歸隐山林,為我師母守靈至今。”
宋驚落不易察覺地冷笑一聲。
“十年前他在歸隐前路過我家,想要讨一口水喝。那時我家中已經無以為繼,就商量着要把我送到道觀裡去。老師見我好學,便提出帶我一起歸隐,家中為了減輕負擔,也欣然同意了。”
宋驚落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道:“他沒有看錯人,以你的才華,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他的老師是宋輕竹,但前世卻不是,所以路夕絕不是因為這個才重用他。
“二小姐,我還有事要處理,所以我就先行告辭。”走之前,他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又道:“小路大人吩咐過的,若有什麼事,可以随時來找我,尤其是二小姐您。”
他着重強調了最後半句話,與最開始說的那句不同,似乎另有深意。
宋岸冷哼一聲:“他的意思是說,我就不必去找了,是嗎?”
東方越低着頭,說道:“小路大人不是那個意思,他是知道小将軍神通廣大,不管身在何處,都能遊刃有餘。”
宋岸幫宋驚落包好傷口,又重新給她倒了一杯茶,“回去告訴他,我不稀罕。”
—
宋明煙和宋驚落并不同路,而且還要帶着一大隊人馬,所以要晚到幾日。
到時那些人馬會先行趕去懷遠,她則需要來淮都一趟,因為袁啟說想見一見她。
想來是他并不相信路夕絕的一面之辭,所以想要親自驗證一番,她到底是不是旁人口中的無能之輩。
宋驚落在宅院休整了幾日,想到宋明煙即将要面對的考驗便有些頭疼。
從現在的局勢來看,宋明煙怕是進退兩難,既要讓袁啟安心地讓她帶兵,還要向手下證明自己不是個廢物。
但她畢竟還沒有來,宋驚落隻好想辦法先搞定别的事。
“阿姐,自從我們住進這裡,宅院四周就有許多處暗裝,日夜不離地盯着我們,要不要想辦法把他們趕走?”宋岸說道。
“你趕走了他們,還會有新的人來,不如随他們去。隻是我猜,這些監視我們的人中,絕對不止一撥人。”
宋岸了然地點點頭,不無默契地說道:“阿姐覺得,是哪些人按捺不住了。”
“如今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間的黨争愈演愈烈,他們二人都背靠世家,在朝中黨羽林立,把持着不小的權力。大皇子手中有禁軍,二皇子手中有羽林衛,地方各州的将領中也都有自己的人。但若說哪個州兵力最盛,位置最重要,那便隻有冀州。他們二人僵持已久,誰若是在這個時候得了冀州的支持,便可暫時略勝一籌。所以我們在淮都,恐怕沒多少好日子過了。”
宋岸撫上自己的劍柄,昂起頭說道:“那又如何?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
“還是要想個辦法,讓他們自己把眼線都撤掉,不然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他們視線中,未免太被動了。”
宋岸垂眸想了一會兒,才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們自己撤掉眼線?”
宋驚落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拉着宋岸的手往外走。
“走,我們出去一趟。”
“去哪兒?”
“路府。”
宋岸腳步一頓,臉色有些不太好看,“又要去找路夕絕?”
“對啊,剛來時便說好了,要去向他登門拜謝的。”
宋岸垂着頭,一臉不情不願地說道:“好吧。”
馬車在路府門前停下。
守門的小厮連忙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便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恭恭敬敬地說道:“二位貴客,請跟我來。”
不論王權如何更疊,路氏都是屹立不倒的第一大世家。因為這百年來的積累,它在整個北方有着極高的威望,而且素來擁有清譽美名,在天下讀書人中可謂是一呼百應。所以就連皇室中人,也不得不給路氏幾分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