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當初是太子殿下求我,我才來到你身邊的。”
一句話,震得裴钰心神俱裂。他本欲求援,卻不料至此,才迎來自己真正的滅頂之災。
賀非的怒意來得洶湧,仿佛已壓抑了太久,帶着摧枯拉朽、玉石俱焚的氣勢:“莫非你真以為,這些年你順風順水、扶搖直上、聖寵日隆,都是陸氏及你府中幕僚的功勞?你們背後使的那些奪嫡招數,太子殿下不是盡力化解,就是默默受了,因為在他心目中,你們并非一定要你死我活,若有一朝一日,時移勢易,你亦同樣可以坐上皇位,當個好皇帝!我原以為你是感念太子殿下這些年對你的關照之情的,不料到頭來,你竟要奪他性命!”
這些言語宛若穿心的利箭,使裴钰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整個人搖搖欲墜。
他歇斯底裡地爆發,聲音卻哽咽得破碎,猶如一匹瘦馬拉着獨輪馬車艱難向前:“關照?他對我有什麼關照!可笑我還将你當做心腹,對你言聽計從,原來這些年我與他争權,什麼智計良謀,在他眼裡俱是一場笑話!他輕蔑侮辱我至此,你還說這是關照!我恨不得馬上殺了他!”
賀非看見裴钰的眼淚,自此緘默無言,即便裴钰之後對他要打要殺,他亦束手就擒、不置一詞。
如今皇帝問裴钰,賀非是如何暴露的,裴钰猶遭剜心之痛,一時間竟編不出任何謊話來。
“罪民遊走于景星鳳皇之間,二主争輝,不勝惶恐,自知不忠不義,難堪大任,但求速死!”
賀非仰起頭,眼神平靜而決絕。
因獄中污穢,為免沖撞聖上,他被搬至雅間,鬓發盡濕,衣衫破碎,皮肉翻卷,身下墊着的草席,早已暗紅一片。
酷刑難熬,他咬破嘴肉,淋漓的鮮血幹涸在唇邊,如同枯萎的赤薔薇貼于人面,在燈火下綻露出詭異的瑰麗。
“兒臣懇求父皇,将賀非交給兒臣處置!”裴钰雙眼噙淚,以頭搶地,砰然作響。
裴羽頓時皺眉,上前扶住他:“朕又沒說不允,怎先作踐自己?”皇帝對自己的這個兒子确是有幾分真心疼愛的,此時見他神情間俱是痛意,額上隻撞了一下,就殷紅一片,到底心生不忍,“便交由你處置。此事朕不再過問。”
皇帝金口玉言,即刻擺駕回宮,而裴钰委頓在地,幽幽凝視着賀非。
此人的命,是他的。
舅舅要殺賀非,便先從他的屍體上踏過去。
思及此,他粲然一笑,起身走到賀非跟前,嘗試将其橫抱起來。抱不動,跌倒在地,再抱,再跌,改為半扶半抱。推開門,月光灑落在兩人身上,照見他們身上的血迹。
值夜的宮人呆愣住,六皇子殿下俊臉上的笑容始終不變。
“備桶熱水到寝殿,今夜本宮要同賀卿抵足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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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國秋深,兩岸榆葉金紅一片。
水迢迢,過重山,知其所止,來路可辨——
從滄郡遠鐘縣、微屏縣,到天青郡陽望縣、敖水郡亭姚縣,再到流川郡榆盛縣,他們于冀州地界所赴治災之地,原來五個手指頭就數得過來。
榆盛縣一如其地名所表,榆盛,林密,山多,到處是利于土匪藏身的天然屏障,難怪流川郡郡守在與裴越的通信中,一提起榆盛縣的匪患,就頭大如鬥。
一是地形複雜,官兵們上山剿匪,一進山就昏頭轉向,往往铩羽而歸。
二是剿匪支用大,地方官府需向朝廷申請撥款,然而朝廷年年撥款卻不見問題改善,又因種種原因未能派兵進剿,遂提出“剿撫并用”的政策,縮減财政支出。
三是官府人手不足,苦無良将猛士,即便得到朝廷的錢糧支持,能募集到的剿匪兵馬也良莠不齊,不堪大用。
“恐怕還有流川郡郡守沒有提到的,”蔚楚淩眸光冷冷,“其一,‘剿撫并用’之計官府未必善用,甚或會為貪官污吏借機斂财大開方便之門;其二,天災人禍逼民為寇,若土匪集結成農民起義軍,對朝廷而言會更加棘手。”
“匪患之根在民生,當今天災頻仍,兩稅法弊端益顯,唯有田制變革,方為治本絕源之法。然此非朝夕之功,且志功不可以相從也[1]。即榆盛縣官匪勾結、匪民難分,你我亦隻可遵令掃蕩巢薮。”凝思之下,裴越眸光幽邃而深遠,“但求覓得良方,縱不能使百姓免受割肉剜瘡之痛,亦助其緩解一二。”
他仿佛又瘦了些,頸間隐約可見淡青色的脈絡,仿似白玉上的隐紋,令人擔心玉會被莽撞不察的人碰碎。
蔚楚淩的内心湧上一股隐秘的難過。曆史上,才子佳人英年早逝,總有癡心人哀絕,為其寫下一首又一首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悼亡詩,叫後人一看,就惋惜悲痛,使那君子伊人的離世,不知不覺成了千古之憾,如此肉身雖滅,身影卻長存。
裴越貴為燕赤皇太子,太子薨,天下盡哀之,祭文挽歌自是不缺,但他不若她美名遠揚,赈災至今仍以祝鳴名義行事,不解何求。雖君子行義,不為莫知而休止[2],但她怕倘若真的回天無力,偏還阻不了史筆如刀,将他錯寫。
她不研詩書、文筆淺薄,恐難在故紙堆中遺留片紙隻字。
那些心動和震顫渾不要緊,但裴越,裴越這個人——
值得一個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