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匪前夕,葉凜與盧瑾瑜趕到了太子殿下身邊。
他們坐的是冀州首富方元寶日行千裡的寶船。戶部尚書方濟時,船的主人方元寶,以及一名懷抱琵琶的美人,亦同乘而來。
幾人一同拜見裴越,蔚楚淩方知此女正是名動天下的秦淮花魁姜嬗妤。
端的冰肌瑩徹,如妖似仙。
隻是,她來作甚?
待姜嬗妤被侍從領去休息,方濟時才對裴越解釋道:“探事司懷疑姜嬗妤與殿下中毒一事有關。然此女行事隐秘、為人謹慎,探事司苦探無果,聖上聽聞犬子方元寶恰與其聯系緊密,遂着微臣借回鄉養病之名秘密調查此事,要求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探事司因何有此懷疑?”
“此女之前種有一盆奇香異植,不少人曾在秦淮瓊花閣中見過,均稱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甚至有人為之賦詩數首,慨歎造物之神奇,但後來這奇植不知所蹤,别人問姜嬗妤,她亦語焉不詳。探事司懷疑殿下所中香毒或源于此植。這是其一。”
“那盤奇植可是一株藤蔓,針刺發達、回卷盤旋、狀若瑤琴?”蔚楚淩忍不住插話問道。
方濟時倏然一驚:“世子如何得知?”
無人回答。他隻好不再追問。
而有其一,就有其二。方濟時非但放緩了語速,連聲線亦變得低沉起來:“後來探事司調查此女身世,發現她于武佑十四年流落街頭,是自己跑進的青樓。那年——”
正是墨氏被滿門抄斬的那一年。
她原不叫姜嬗妤,而被喚作墨檀,是聖上寄養在墨氏的親生骨肉,論血脈親緣,乃太子殿下同父異母的妹妹。
那一日兵荒馬亂,聖上特意派人助她逃脫,隻是不知為何,她最後卻淪落青樓。
方濟時初時不知姜嬗妤的這層身份,還奇怪聖上為何如此迂回行事,及探事司刑訊手段了得,又為何獨對她縮手縮腳。
想來,聖上對她,終是懷了些歉疚的。
涉及皇家秘辛,方濟時不敢多言,但太子殿下何其通透敏銳,一點就明:“她是墨氏養女墨檀?”
方濟時點點頭。
裴越唇邊漾起一抹苦笑,“罷了。”良久,又問,“方尚書召她來向孤獻藝嗎?”
“姜嬗妤的琵琶彈唱乃秦淮絲竹一絕。”方濟時默了默,“殿下若憐恤老臣,便撥冗聽一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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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方家寶船上,琵琶聲如水。
那是一把繁複瑰麗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彈奏之人卻穿得素麗,隻一支流蘇發簪斜插入鬓,萬般風情雅緻,便随着那流蘇的輕晃,款款入心。
姜嬗妤櫻唇輕啟,江南好景繞梁而來——
“一江煙水照晴岚,兩岸人家接畫檐,芰荷叢一段秋光淡。看沙鷗舞再三,卷香風十裡珠簾。畫船兒天邊至,酒旗兒風外飐。愛殺江南![1]”
席上,蔚楚淩聽得心都酥了,隻管擊掌叫好。
另一側的方元寶卻微微搖頭:“姜姑娘唱的這首小令,不符合此情此景,少了些意趣。”
方元寶此人十分神奇,長了一張白皙柔和的臉,明明久經商戰、長浸于富貴鄉,卻自有一股純真少年氣,言談舉止誠摯溫柔又不失氣度,不卑不亢,分寸合宜,使人縱對他沒有好感,亦難以生厭。
隻聽他斟酌着說道:“嬗妤彈得最好的,是《楚漢》一曲,抑揚頓挫,感人肺腑,隻是弦聲中有楚王戰敗、烏江自刎一節,悲涼凄怆,她念及蔚将軍明日剿匪,恐有沖撞,故不敢呈獻。”
蔚楚淩笑了笑:“一曲琵琶破不了本将軍的勢,何況當中不是還有漢軍奏凱麼,姜姑娘不妨大膽彈奏。”
盧瑾瑜有心維護恩師之子,自己亦心癢想聽:“不過一曲琵琶而已,談何兇吉,旭日一升,昨夜譬如朝露去,花魁既為太子殿下獻藝,當獻至高絕技才是。”
裴越便道:“還請姑娘奏上一曲。”
姜嬗妤一雙眼睛清亮亮的,目光明明對着裴越,卻仿佛穿透這一室梁木燭火,直視某個人的神魂。
撥弦之前,她輕輕笑了。
這一笑,非是花魁之笑,當是化外蝶來,靈犀花開,甚至乎當夜入了蔚楚淩的夢,乃至于第二日她率軍摸爬上山,面對空空如也的山寨時,腦中忽然響起《楚漢》的曲調。
“山中有詐!撤!”她即傳軍令。
鳴金收兵的号角吹響,士兵開始有序撤退。
“啊——”一聲慘叫穿透雲霄,驚得附近飛鳥撲棱棱四散,但見密林之中,黃土路上,一截截雪亮的刀尖破土而出,移動間鮮血飛濺,哀嚎聲此起彼伏。
“停止撤退,向本将靠攏!十一,小五,上前查看!”
一層不深不淺的泥土被刀淩亂刺挑切割開,縫隙中隐約可見木闆粗粝的邊緣。十一與小五以劍鞘掘地,又以雙手撥開泥土,使連排拼接的木闆得以重見天日。
小五湊近去看,一把尖刀遽然刺出,他反腰向後,尖刀朝他胯|下直劃而來,他連翻跟鬥,驚出一身冷汗,于疾風中聽見一道兵刃相撞的铮鳴,是十一揮劍将那雪刃砍斷。
而世子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側,展臂如虹,斬下千鈞一劍。泥沙若巨浪沖天而起,整個木台四分五裂,露出底下黑漆漆的地道來。
地道一端連着匪寨,另一端綿延至山中。裡頭的土匪已經轉移,隻餘下被士兵長矛及蔚楚淩劍氣奪去性命的十數具屍體,橫七豎八倒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