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侍郎盧瑾瑜不愧是朝廷财政大臣,對于向地主豪紳募捐一事,經驗豐富,手段老辣,隻聽他建言道:“佛教常講‘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但世人時常心中鈍惑,不見遠來寒芒,總要針刺肉上,才知拔苦,地主豪紳亦如是,因此,說服他們慷慨解囊,不僅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更要誘之以利,脅之以災。”
“周郎心地光明,慧心妙舌,最适合勸捐不過。”他先是含笑看向一旁坐得筆直的周正,而後恭謹對上裴越的目光,“至于如何‘誘之以利,脅之以災’,祝大人隻管放心交給我和葉凜。”
末了,他向萬從容一拱手:“當然,此事若無萬鄉正,是斷不能成的,還望萬鄉正鼎力相助。”
又是一隻老狐狸,段衡之默默腹诽。
他的視線不由飄向座上一言不發的威銳将軍——這位燕赤的守護神,官兵們心目中如山如嶽、高不可攀的存在,清豔俊美,不怒自威,身上一股王者之勢,令人難以忽視。
大約是不自覺看得久了,蔚将軍的視線淡淡瞥了過來,段衡之被那目光中的冰寒之氣凍得驟然一激靈,頓時正襟危坐,不敢造次。
待送走了萬從容和周正,段衡之才向裴越禀報道:“今日破曉時分,風字營在岚河下遊發現了失蹤士兵的屍首,仵作說他先是被人強掩口鼻窒息而死,之後屍體被人用馬拖行,再抛入河中……如此說來,殺人者奔至岚河的路上必有拖行痕迹及血迹,或還會留下腳印,隻是不知經過這幾日的暴雨沖刷,是否仍有行迹殘存,我已命人前往各路段逐一排查。”
“好。”裴越輕輕應了聲,以左手支撐額頭,雙目阖起,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蔚楚淩猛地站起身,冷着臉道:“殿下身體抱恙,上午的議事就先到這裡吧。諸事紛亂如麻,有勞各位多費心,若是眼睜睜看着皇儲累死,我等罪過可就大了。”
盧瑾瑜、段衡之和葉凜聞言告退,隻餘蔚楚淩在靜室伴着裴越。
她看出裴越已全身失了力氣,遂半扶半抱地将他架到靜室側邊的羅漢床上躺下,又拿來一床錦被嚴嚴實實地蓋在他身上。
蔚楚淩描摹了一會兒他的眉眼,到桌旁自斟了一杯茶喝下,目光投向遠處。
方氏莊園端方有序,典雅大氣,這一方窗景尤佳,檐下平湖,秋色連波,草木疏黃,靜美如畫。
這裡不是漠涼,漠涼的平湖外還有高山,高得覆了雪,蒼茫磅礴,人在窗前看了,會覺得房屋很小。
隻有心中堅定純粹的人,才敢日日遙望群山。
因此,畏懼渺小和孤獨的人,做不了人間帝王。
思及此,她對着美景輕輕一笑,謝它破執去妄之效。
裴越幾乎是昏睡了過去,一直睡到日暮熔金,當他睜開眼,視線中映入一張容色絕麗的臉,一時竟不知是夢是真。
“醒了?我這就傳膳,白日就隻灌了茶,怪餓的。”蔚楚淩笑着,“山煮羊配月牙燒餅,我特地吩咐小五準備的。那農戶本來舍不得把羊賣掉,我可是給足了報酬才買到的。”
“好。”裴越掀被坐正,感到精神好了許多。
“殿下右手受傷了,需要讓驚蟄進來伺候您用膳嗎?”
裴越搖了搖頭:“不必,我不慣如此。”
兩道美味上桌,一時香氣彌漫,蔚楚淩吃得利落暢快,而裴越吃相極好,舉止端莊優雅。
他以右手拿箸,隻那手上纏着的雪白紗布太過刺眼,總讓人疑心他是忍着痛,才使一舉一動都令人賞心悅目。
皇家的宴席有多繁瑣講究,蔚楚淩見識過,難以想象裴越如何在這些一闆一眼的規矩下長大。他是被嚴苛對待的皇儲,所有禮儀,都必須規範到極緻,才能成為皇族世家子弟的标杆,令聖上和百官滿意。
定要千萬次的毫不懈怠、一絲不苟,才能換來刻進骨子裡、如同呼吸一樣自然的涵養和風儀。
蔚楚淩心中微酸:“對不住,殿下,我這人脾氣大,一生起氣來,就口不擇言,還望您海涵。”
裴越怔了下,旋即眼神柔和地望着她:“不必道歉,你的脾氣很好,說的話也無不妥。忠言逆耳利于行,我知道好歹,明白這是關切。我若有不對的地方,夢安但說便是。”
蔚楚淩抄起一杯茶,恭敬地雙手端着,向上舉了舉,一飲而盡。
“謝太子殿下寬宏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