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草草止血,用泥巴掩蓋周身血迹和臉部,返回刑場,擠入人群,馬上就要到午時了。
刑場内有士兵嚴密把守,刑場外有頂級風水大陣,防禦如銅牆鐵壁。
應婵隻能眼睜睜看着日晷指針一點點挪向“午時”。
父親靜靜跪着,他并不知道遠在千裡外的家人已經全部遇難。他那麼信任自己,而自己竟然連家人活着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午時到!”
主持今日行刑的是桓帝的第三子——煜王晁元肇,他年僅十八歲,卻已然英氣逼人,氣度不凡。
衆人心知如此重大且具有危險性的場合,能夠被聖人委以重任,是莫大的榮光,不禁感歎他将來定大有可為。
隻有應婵,目光灼灼盯着這張臉,似要将他的樣貌五官每一寸皮膚都刻在心中。
“行刑!”煜王宣讀完應賢“罄竹難書”的罪行,從案幾上抽出刑簽,拂袖一扔。
刑簽落地,劊子手得令,緩緩舉起刀。
應賢跪立之下,依舊神姿高徹,風骨凜然如千丈松,口中朗聲高頌:
“飛骨何所懼,星辰作伴俦。
皎潔明月魄,冰魂自悠悠。
來日身首異,今朝意氣投。
天地為棺椁,宇宙是吾丘!”
而後,他最後擡頭看了一眼在司辰局日夜為伴、再熟悉不過的天空,閉上了眼,平靜地接受屬于自己的命運。
剛才還在起哄斬殺妖人的圍觀百姓見此情景,鴉雀無聲,不知為何,竟為之揪心起來。
“轟隆——”朗日晴空瞬間烏雲如蓋,細雨如針,霎時刺向大地。
劊子手手起刀落,沒有一絲遲疑,一聲悶響,應賢的頭顱滾落在地,溫熱的血液随刀劃出一道血弧。
身首分離。
應賢的身軀掙紮抽搐了幾下,慢慢軟倒失去生機,頭顱在地上滾了兩滾,鮮血汩汩湧出,随着細雨涓涓四散分流,混入土壤之中。
應婵眼前發黑,面白如紙,似風一刮随時會被吹破。連日奔波、精神緊張、破陣失血,讓她身心俱疲,她用盡力氣也控制不住地全身顫栗,虛脫倒下,臉重重砸在地上。
那一刻,她隻慶幸下雨了,淚水混着雨水一起,迅速隐入泥土,無人察覺。
“小娘子沒事吧,小娘子!”圍觀群衆看她倒下,一陣騷動,到底還是熱心者居多,有人伸手去扶,有人将她與血腥場面隔開。
“這是吓着了吧,弱女子膽小沒見過世面就别來看了,真是找罪受。”
“小娘子你怎麼樣?”
應婵緊閉雙眼,強忍住淚水,屏息半晌才回魂,立馬換上一副“真誠又可憐”的面孔。
“沒事沒事,有點暈血。郎君行行好,給點錢吃飯吧!”她咽了咽發緊的喉嚨,強撐着爬起來,一身破衣爛衫,滿身泥污,拽拽這個人的褲腳,又拽拽那個人的衣袖,浮誇得恰到好處。
“破要飯的在這兒裝什麼!”一個路人慶幸自己見多識廣,識破了這騙局,“别給錢啊,都别給錢,最近總有這樣裝慘騙錢的,這路數我太懂了!”
大家恍然大悟,應婵卻趁勢讨錢讨得更兇更可憐更真誠,惹得路人紛紛對她避之不及,滿臉鄙夷。
應婵被人群排擠出來,轉身即收起谄媚嘴臉,恢複冷漠,心中卻五味翻騰,悲哀憤恨又不甘。
父親行刑前所念的詩,字字句句都在說自己清者自清、問心無愧。他既安排她提前去救人,說明他肯定知道有人要害自己。
到底是誰?為何父母全家竟全部落得如此下場?她得查出真相,才能報仇雪恨!
感謝那位“懂哥”及時幫她“解圍”,讓她一路順利被排擠出人群,遠離刑場,隐入街巷雨幕,被人忽視遺忘。
無人把她與應賢扯上關系。
無人知曉,這世上應賢還有一個女兒活着。
但從此,這世上,再無應婵。
***
雨絲細密如針,一隻黑鴉哀鳴兩聲,劃過天空,翅膀掠過雨絲,卻未帶起一絲聲響。
“诶,這雨,怎麼有股腥味?”
“是血的味道啦,畢竟剛剛砍頭了嘛!”
“不是……不是,是天上在下血!”一個粗布長衫的書生抹着落在身上的點點深紅痕迹說道。
“天呐,真的是血!”越來越多的人發現自己身上沾了來自天上的“血迹”。
“這……下血了……下血了……不愧是妖孽!”
“晦氣,快點回家吧,别沾上了!”
刑場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瞬間四散躲避,臉上全是厭惡惶恐的神色。
半晌過後,不僅刑場,大街小巷都充斥着詭異濃重的血腥味,街巷中半個人影也無,詭異寂靜,恍若一場血色夢境……
無人街巷的隐蔽角落,阿婵拖着虛弱的身子慢慢找個地方藏身。春寒料峭,雨水落在身上,冷透入骨,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發現手上一片血色。
這不是她的血。
她擡頭,血自天上來。
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讓她皺起了眉頭。
“天雨血,流染衣,有怨恐,是謂天見其妖……”
她想起父親讓她背誦的《桓阙占經》中有這樣一段記載怪異天相的占辭。
妖?什麼妖?難道是指她父親?
不,不可能,父親分明是含冤而去的!
但若不是他豢養百妖,又會是誰呢?
***
桓安皇城,勤政殿。
午後天色暗如幽冥,如針細雨裹挾一陣陰風,從窗棂縫隙鑽入,發出隐晦凄恻的暗響,似鬼魅低語。
一聲驚雷,将案幾前的桓帝驚醒。
他額頭一片薄汗,才發覺自己批改奏章時竟不知為何陷入夢魇,顯然,夢境并不愉快。
内常侍見聖人醒了,忙不疊上前侍候,順便通傳剛剛收到的消息:
“陛下,應大人......呃不,應妖人已于午時斬首示衆于乾霄門外。”
桓帝肅面起身,想走到窗邊透透氣,面前一道珠簾随風微動,恍若無數隻手在虛空中揮舞,他不耐煩地将其撥開,眼中竟閃過一絲驚惶,随即隐去。
内常侍追在其後遞過茶盞,桓帝直灌了兩大口,這才清了清喉嚨:“刑場可有人鬧事?”
“回陛下,有煜王殿下和淩元道長布設的陣法,一切順利,但是……”
“說!”桓帝擡起鷹眸。
“應妖人斬首之後,天……下起了雨。”
“下雨也值得你吞吞吐吐?”
“是血雨……”内常侍不敢擡頭看桓帝。
聞言,桓帝皺起了眉頭,才發覺窗邊濃重的潮濕味道,是血腥氣。他将手伸出窗外,點點紅絲随即落在手掌:“淩元道長如何說?”
内常侍趕緊躬身呈上一卷文書:“這是道長給出的占辭,請陛下過目。”
桓帝展卷,見其上書:“血自天堕,是謂天見其妖,佞人用功,國有大喪。”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心中不詳的預感愈發強烈。
桓帝摩挲着已空的茶盞,臉色陰沉,沉默半晌,喚内常侍:“告訴淩元,就照之前說的做吧。”
“是。”内常侍接過空茶盞,有些猶豫道:“太醫說,皇後殿下那邊情況不太好......”
皇帝想起剛才的夢境,鐵青着臉起身,“朕過去瞧瞧。”
***
翌日天晴,但人們還在心有餘悸地談論着一場因妖人斬首引發的“血雨”事件。
随即有膽子大的人發現,身首異處的應賢屍體并沒有被收殓,而是依舊曝屍乾霄門外。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這種警示的做法,隻是這次,屍體周圍還擺了“鎮妖驅邪”的陣法。
紅汩汩的朱砂,黃豔豔的符紙,在屍首周圍形成一個圈,中心還有香爐,似是怕身首分離的屍首随時再站起來害人,即便是尋常和血肉打交道的屠戶看了也要脊背發涼,寒毛直豎。
更詭異的是,人們發現,三天過去了,屍體竟完全沒有腐爛的迹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應賢斬首後第三日,嘉善皇後突然薨逝,整個大桓随之進入國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