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沒能看見書生正臉,瑛娘歸了家也很是惦記了幾日。
不過待得汪文、汪武那幾個兄弟背來了野柿子,瑛娘便沒那心思再去想什麼書生了。
活兒不等人。
瑛娘從竈間翻找了合适的瓦缸,又拽着徐氏拿來了她攢起來輕易不舍的用的油紙,才支使着玥娘幫忙摘柿蒂。
這半月來整家兒都忙着活計,六歲的玥娘早覺出了不尋常,聽得瑛娘支使自是喜上眉梢,抱了矮凳便挨着瑛娘在井邊坐好。
瑛娘不敢給她用刀,便從雲氏那兒拿了小剪子來讓她用尖兒挑,“好好幹,姐姐給你開工錢。”
玥娘笑得眉眼彎彎,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嗯!”
野柿子質地較硬,眼下這時節摘來也還未熟爛,玥娘手小,隻得将柿子放在膝頭,一手按着一手挑。
沒得别人幫忙,這四十來斤柿子隻摘蒂便摘了大半個時辰。
瑛娘閑着養身體,也是許久沒下過真功夫,這會兒額上出了一層毛毛汗,幹脆扯了袖子一抹,才将柿子鋪開來以清水沖淨表層的浮塵。
也不必洗得多幹淨,沖過水再風幹表面多餘水分就成。
但這醋好歹是自家釀來自家吃的,柿子入缸前,瑛娘還是燒了一鍋滾水來燙缸消毒。
臨了日落,柿子風幹,瑛娘才将柿子齊齊整整的碼入缸中壓實,用油紙蓋了兩層,再以麻繩系口,叫來徐氏幫忙擡去糧倉窖存。
這一缸存到來年秋收後再開最好。
徐氏今日又回了上灣村一趟,柿子入缸時才得以看個稀奇,不過山頭的野柿子滋味不比秦家的林子結的那般好,徐氏也沒叫家裡頭看熱鬧的老小貪嘴,放好柿子缸才拉了瑛娘問這一缸子算不算營生。
“柿子不是價高麼?做這營生的本錢可不低。”
“……那不是有野柿子麼?”
瑛娘忍不住一笑,叫徐氏好一陣臉熱。
不過瑛娘也不至于逮着長輩嘲諷,索性掰扯開與徐氏細細講。
上回進城,瑛娘順道去雜貨鋪子問了醋的價。
城裡的醋都是按壺打,常用的壺一般也就裝個一斤的量,所以一壺八十文足足算得高價。
上灣村有柿子樹,但那是秦家種來自個兒吃着耍的,一年頂天兒了能産兩千斤,便是包圓了來釀醋,一年也隻能産出五百斤。
五百斤醋能做個什麼營生?
且自家釀的柿子醋,要麼挑着賣與十裡八村的農戶,要麼拿去城頭交給雜貨鋪子代銷,如此一來,賣價必定還得低上許多。
一百斤柿子醋需得本金三千二百文,五百斤就得一萬六,其中人力可以忽略不計,但釀期長,釀成後便是賣個六十文一斤,一年到頭來也隻掙得來一萬四千文。
“這一年十幾兩的盈收聽着也算個不錯的營生,但山頭的野柿子不多,今年産的全在我這兒了,奶也瞧見了,一缸子,攏共也就四十來斤。咱總得考慮秦老爺願不願将那柿子全賣給我們吧?秦家可是商戶,要是哪家的去與他包圓柿子,秦老爺能猜不到這柿子是用來做營生的?”
不說别的,城頭的點心鋪子就有柿餅。
秦老爺再和善那也是個家産豐厚的生意人,找來短工把柿子全摘了壓成柿餅放到城頭去賣,可不比直接賣這八文錢的生柿子來錢多些?
倒也能用其他賤價的原料釀醋。
但傳統的醋、糖從來都是暴利行業,城頭自有那捏着方子的大戶來做,他們這些沒錢沒權的農戶去碰,純純就是老壽星上吊——活膩歪了!
徐氏打了個哆嗦,想到二房做的菽乳,頓時冷汗暴出,“那……那咱家的菽乳?那不也是城頭小姐的嫁妝方子?”
“菽乳利薄,且一聽便知原料是何物。點菽乳的秘法也并非一種,便是有别家的試着做出來,也不至于叫捏着方子的商戶動怒。”
想來也是。
一方菽乳二文利,便是忙個一年到頭也掙不來多少,想來那富家小姐也瞧不上這丁點兒。
徐氏長籲了一口氣,好懸沒叫冷汗落下來,半晌,依舊覺得有些不甘,隻得厚着臉皮叫瑛娘幫着出個主意,“這些年你娘身子不好,咱家常找你舅爺家打饑荒,要麼你尋摸尋摸還有沒得能叫他們做了掙個閑錢兒的營生?總不好丁點兒恩情都不報……”
按着親疏遠近,幫也該幫雲氏娘家那頭的舅家,畢竟雲氏生病,她娘家也常帶糧來探望,隻是雲家家貧,拿不出多的銀錢來相幫,所以才叫徐氏不與雲氏好臉。
不過于瑛娘而言,無論哪邊舅家都是生人,能幫則幫,幫不了她也不委屈自個兒,徐氏那頭好歹開了這個口,先幫了,也無甚所謂。
"奶先與我說說,舅爺家中幾口人,多少田?"
“除開嫁出去的,得用的有個二十來口吧。田有八十畝。”
這人口也是因着老徐家至今沒分家。
二十來口人侍弄八十畝地輕輕松松,但農閑時,這一家子湊作堆也閑得叫人難受。
瑛娘盤算了一下,點頭道:“倒有幾樣能跟咱家一起做的,原也想着來年等辦完姐姐的婚事再與家裡商量請誰來做,有舅爺家摻一股也更妥當。”
徐氏默然。
自家除了瑛娘,也就他們兩老口和玥娘、汪連閑着了,難道是什麼輕省的活計?
但輕松得連他們兩老口都能做,應也用不上十幾二十口人吧?又叫她娘家兄弟的家小來作甚呢?
“好瑛娘,快說吧!”
“都是些吃食。”
“一個麼,是叫舅爺家買了二叔二嬸做的菽乳來做幹兒,菽乳幹吃法頗多,做好了也能有不錯的盈收。”
“一個呢,是做鹵味。城頭飯館裡賣的醬牛肉就是鹵味的一種,不過牛肉難得,舅爺家自不必去做那等金貴物。”
“城頭屠戶每日都殺一兩頭豬,少不得有那下水要處理,可叫舅爺家與屠戶談好,每日都買了那豬下水回來洗淨了鹵煮,鹵好切了按份兒賣就不錯。這鹵下水也可做澆頭,類同雞内腑,酸菜釀一釀更好味,若城頭的人吃着不嫌埋汰,三叔三嬸也能借此多賣上幾碗面、粉。除了下水,蹄膀、豬頭肉也能焐了,比尋常豬肉鹵得更好吃些,我瞅着城頭沒得賣的,做出來應也算得獨一門的生意。”
“再一個就是飲子。咱不做那等甜味兒的,隻做寒冬裡頭的熱飲。城頭少有人吃那羊雜碎,若舅爺家有那屠宰的本事,自可去坊市幫富戶屠羊。殺了羊,便可與不喜雜碎的富戶買了來洗淨焐好,切碎了走一遍油再炖湯,待湯至奶白,撒上香蔥,自成一鍋濃香的熱飲。”
“這三樣是比較輕省的,本錢也算不得多高。隻菽乳幹能一次多做些,鹵味、雜碎湯卻得日日保鮮兒。舅爺家要做便與我說,做哪樣、需得哪些東西,我才好列個單子,叫舅爺家先備齊了好學。”
做了這些日子的營生,徐氏也是琢磨出什麼買賣好來錢了。
隻那畢竟是娘家兄弟,慣會替人做主的徐氏也不好直接與瑛娘定下,便隻道明日再去一趟上灣村。
瑛娘自是同意,待得出了糧倉,才似想起什麼,拽了徐氏問道:“奶,我瞧着家裡隻有長粒的稻米和麥,咱村兒沒得種那稌米的麼?”
“稌米?”
瑛娘見徐氏蹙眉,心說糯米該是還沒推廣開來,又怕自個兒記錯了名,便順嘴又解釋了一番糯米的性狀。
徐氏聽過便作恍然:“你說的是江米吧?那是江南府才有的金貴物,咱們村兒當然沒得人種。不過早兩年,你舅爺好像說過秦老爺家開了十畝地來種江米,也不知今年如何。怎的?你想買江米吃?”
“若是不貴,買些也不錯。”
“那我明兒個幫你問一嘴。”
“多謝奶。”
糯米吃法多,買來除了能做麥芽糖給家裡頭嘗嘗味兒,也可直接磨了粉來做團圓。
眼下已是冬月。
過年嘛,總得吃些甜嘴兒的。
“得了,趕緊吃了歇着,這天兒寒了不少,仔細被凍着了。”
瑛娘自是答應。
窖存了柿子,瑛娘又閑散了下來。
好在徐氏行如風火,隻去了上灣村半日,就帶着娘家的兩個侄子和兩個侄孫兒回了家。
同時,也為瑛娘帶回了好消息。
“秦老爺家今年也收了十畝地的江米,我順道去問了問,說是鄉裡鄉親的,買來自家吃的,一斤便隻算個十文。”
普通稻米一斤五文,這十文的糯米,輕易還不能蒸煮做飯,的确算得金貴。
不過家裡頭這些日子也是掙了不少,便是瑛娘手頭剩下的也足足能買一石餘,買個二三十斤吃吃耍應也不值當什麼。
如今徐氏對瑛娘也是多了幾分了解,見她目光下斜,便大概猜得她心頭想着什麼,登時“嗤”的笑出聲來,撂了背簍招呼她看。
三門營生半月就給徐氏攢了好幾貫錢,眼看打娘家借來的八貫再幾日便能還清,又憂着這江米許是也能做個什麼買賣,去問價時她便打了主意多少買些來叫瑛娘做,問得來才十文,便一氣買回五十斤,也省得做來一家子都不夠分。
瑛娘一見那大半口袋糯米便樂得一撫掌,揚聲便來一溜兒誇贊的話,說罷還不忘結語:“奶可真大方!”
“家裡頭寬裕了,奶又怎麼會摳搜?從前那般還不是想叫家裡日子好過。”
瑛娘抱着糧袋費勁,但笑不語,招來剛好進門兒的汪文,支使他接了糧袋去竈間放好。
汪文接過糧袋還掂了掂,感覺像是大米,有些驚奇,“這糧怎麼單拿出來了?诶?表叔、表哥咋來了?”
“瞧我這記性!”
徐氏一路都盤算着怎麼讨瑛娘高興,這會兒記起正經事兒,才一拍腦門兒,叫瑛娘認識她娘家來的親戚,“這是你大表叔、四表叔,二表哥、四表哥。”
瑛娘依着介紹叫了,徐氏又揚聲叫另頭忙着的林氏留個四五來方菽乳晚間炖來吃,這才與瑛娘說道娘家的打算。
老徐家隻分房不分家,眼下要做營生也是阖家使力,但徐氏的親大哥琢磨着那菽乳幹耐放,指不定得影響老汪家二房的正經生意,所以便舍了那營生,隻叫老徐家大房和二房各出兩人來學着做鹵味和雜碎湯。
“你大表叔和二表哥是你大舅爺家的,他們學做鹵味。你四表叔和四表哥是你小舅爺家的,他們會屠宰,這些年常幫着秦老爺家宰殺山頭獵來的珍味兒,有這一手進城好尋摸,便學了雜碎湯去。”
這四個都是憨厚的性子,不然也不得幹站這許久,聞言爽朗一笑,也撂了背簍拎出了闊葉包着的下水和羊雜碎。
“今日趕巧兒幫秦老爺宰了豬、羊,這下水和雜碎,瑛娘你瞧瞧可還得用?”
冬月裡來熏臘肉,秦老爺家常年以松木熏了豬五花來作禮,老徐家能趕上這趟巧也是幸運,與秦老爺讨要下水和雜碎時還允了這兩樣做出來先叫他嘗嘗滋味。
瑛娘也是沒想到全巧到一處來了,略有些尴尬,點了點那血骨淋當的下水,道:“鹵味需得備齊大料,眼下卻是做不出來。那大料含括八角、桂皮、小茴香、花椒、丁香、生姜,除了花椒、生姜,其他幾樣在藥鋪便能買來。八角貴價,但一鍋鹵水隻需得五顆,約摸就是百來文的本錢,桂皮、小茴香、丁香價卻不高,一次用量約摸也就十來文。”
下水處理起來也不容易,瑛娘不願那般麻煩,便隻打算叫他們做心、肝、肺、大腸的鹵味,等哪日方便了,去城頭買了蹄膀和豬頭來,他們應也能自個兒焐熟了用鹵水一鍋煮下。
徐氏沒料到還有大料的事兒,沉默半晌,索性不去想那貴價的八角,隻問:“那鹵好了如何定價?”
這時候豬都養不肥,那幾樣下水收拾好估計也就十六七斤,鹵出來頂多八斤半,一鍋鹵水算上本錢就得一百二往上,哪怕複鹵一次,這本錢也算得六十文。
且這下水不是日日都能白得來的,去城頭買,一副下水怎麼也得花個二十來文,所以一斤少說得賣個三十來文才有賺頭。
老徐家的二表哥算賬也是一把好手,聽過便估了一下盈收,忍不住驚歎,道:“一斤好肉才十文嘞!這豬下水平日沒得人吃,三十文……”
城頭那些個貪嘴的得多傻氣才肯掏着錢呢!
徐二表哥籲了一聲,好懸沒叫瑛娘聽得他罵人傻氣。
瑛娘自然知道三十文一斤聽着吓人,好言多話兩句:“所以才說切好了論份兒賣。一斤三十文,一份切夠一兩也不過三文而已。城頭恁多人,舍得花那三文嘗個鮮兒的可不見得少,你們鹵了去賣,切出一小碟先叫他們嘗個味兒,他們吃着味兒好,三文、六文、十五文的不就掏出來了買了?”
“再就是,三叔三嬸若想拿了去面攤子搭着賣,一兩分成五份,二錢隻收一文,便是一日賣得一斤的量,不也能淨賺個二十文?”
徐二表哥沒這般算過賬,愣過一陣,才驚覺這論份兒來賣當真彎彎繞繞!
不過想來也是,花個三文錢嘗個鮮,若吃着不錯,那一份一兩也不夠填肚兒,可不得再多買幾份?
一日賣個八十五份,一月累積也有五貫餘了。
徐二表哥咧着嘴直笑,偏他面前站着的是表妹子,不然合該抱着拍兩掌才叫親熱。
“那明兒個我跟我爹去城頭買來大料再與表妹妹學,今兒就先把這下水都洗洗放好,左不過天冷,井水一鎮,一日兩日的也壞不了。”
“好。那四表叔、四表哥先将羊雜洗淨?”
自是不需瑛娘動手,徐四表哥便拎了羊雜碎去井邊打了水來清洗。
羊血滋補,秦老爺自是不會予他們,所以闊葉裡隻包了羊腸、羊肚、羊心、肺。
但時人少吃内腑,隻知洗菜都用清水,瑛娘見徐四表哥将那羊肚剖開沖洗數次便算完,登時搖頭,去竈間抱了鹽罐來。
“這般洗可洗不幹淨,四表哥用鹽搓。”
徐氏:“……”
徐氏不忍看,心道:得虧這閨女是咱家的,不然這一把子鹽下去就得鬧翻天。
鹽搓過,再以麥面複搓,待肚囊内外油脂去了大半,才又清洗了下鍋焯水,借着熱水撕去皮上黑膜,如此才算幹淨。
羊腸也是類同的洗法,隻心肺清洗需要往其内多次灌水,反複排血,直至浸泡再無血水才好。
洗好的羊雜都焯過水,切碎了以豬油爆香,趁着這會兒燒上一鍋水,待羊雜出色,才一盆滾水入鍋,熬成純白的羊湯,若吃不得腥臊,加些白芷味兒也更好。
這一通活計,瑛娘隻動了嘴,待得雜碎湯出鍋,她卻是第一個嘗味兒。
“可惜沒有羊油,還是原滋原味兒的香味更濃。”
說罷,又叫徐氏端了碗嘗。
徐氏吸溜一口,倒也沒覺得有多腥臊,忍不住笑:“好賴話兒全叫你說了。”
瑛娘也笑。
試味兒的一甕隻切了少許雜碎,若全炖了,一甕湯水帶雜碎約摸也能撈個百來碗。
一碗定個三文的價,再蒸些饅頭來半賣半送,這雜碎湯的盈收便是純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