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霁的眸色沉了下去，一個一個的，跟趕不盡的蒼蠅似的，當真厭煩。

雲裳歉意地笑笑，“王爺稍坐，我去去就回。”

卓玉成站在廊下來回踱步，白玉般的臉上微微泛紅，酒壯慫人膽，他亦不能免俗，有些話清醒時他永遠開不了口，隻能借着醉意放縱一把。

他的心意永遠埋葬也無妨，卻不願意叫阿芷誤會了他。

看着女子朝他走來，他的眼神微微戰栗，記憶一下子回到他十歲那年，那是卓玉成第一次見到李沅芷。

卓府前廳設宴，他躲來後院，負手站在一女貞子樹下，細碎如芝麻般的白花綴在枝頭，大概是觸景生情，他不禁吟道：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什麼入池塘？”他回過身，隻看見一個小姑娘俏生生地立在池塘邊，望過來的一雙眸子像是泉水裡浸泡過，卓玉成心中立刻就浮現出他在詩冊上看過的一句話，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

他不加掩飾的神色叫小姑娘羞紅了臉，低下頭轉身欲走，卻因為過于情急，頭上松松插着的玉簪子撲通一下甩到了池塘裡。

兩人目光相對，皆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隻可惜，造化弄人。

“卓大人怎麼會到這來？”李雲裳站定，望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語氣平靜。

“有些話我擔心不說就來不及了。”卓玉成的眉目偏狹長，不似褚霁那樣淩厲，也不似邵懿那般溫潤，可他眼裡的思念，一覽無遺。

春坊今日歇業，再加上大半個春坊的人都被汝陰王打發走了，四下寂靜無人，雲裳沉默片刻，“你說吧。”

卓玉成嗓音低啞：“對不起，是玉成哥哥沒有保護好你。”

他自稱玉成哥哥。

李雲裳像是回到了從前兩人兩小無猜的日子，她從八歲就認識了卓玉成，整日就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面喊玉成哥哥，喊到他回過頭蹲下身來，将手裡的花瓣斜插進她的發鬓間，無奈道：“我們阿芷怎麼像個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日後可怎麼嫁人呀？”

雲裳将發鬓間的花瓣拿下來，捧在手裡，歪頭笑道：“那阿芷不嫁人不就好了，日後就讓玉成哥哥照顧一輩子。”

時光轉瞬過，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娃再也回不來了，她低低笑了聲，“都過去了，卓大人不必道歉。”

“十年前，李伯父剛被下獄，我欲登府尋你，可父親将我軟禁于屋中，我想盡辦法逃出，剛到太尉府外，就被家中府兵抓了回去，受了家法，連床都下不了，待稍好些我再次逃出府去尋你，可是太尉府已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這些内情雲裳确實不知，可就算知曉，她心中也并無觸動。

她能理解當時卓玉成的處境，昔日雲裳還是太尉之女時大家自然是将其奉為座上賓，李家倒台後，她也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之常情。

且卓父專橫強勢，又隻有卓玉成這麼一子，自然是嚴加看管，婚事上慎之又慎，那時的他還不是最年輕的詹事府中允，如果卓父逼他解除婚約另結良緣，他抗争的籌碼實在是不夠看。

“李家出事不是你能料到的，你已經盡力了就不用放在心上。”

卓玉成上前一步，神色痛苦又掙紮，“我娶了方梓筱，你可恨我？我沒勇氣面對你，也無法忘記你，所以找了你的替身，你可怨我？”

雲裳下意識覺得，卓玉成定有事情瞞着她，可既然他不說，她隻當做不知道。

“卓大人，你不欠我的，方家造的孽，我自會讓他們百倍奉還。我不會因為你娶了方梓筱就手下留情，自然也不會因此遷怒于你。”雲裳笑意清淡，“于我而言，卓大人如今隻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往後各自安好也就是了。”

他語氣輕輕，“你多保重，方府的事日後你就會知道了。”

“好。”李雲裳給了這段少年情誼該有的體面。

卓玉成離開的時候，手都是顫的，他解釋的時候，女子的目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幽深。

那日她明明見到了金枝，可是，連什麼都沒有問，她根本不在意，不在意他娶了方梓筱亦或是移情于金枝，他心心念念不敢忘卻的那個小姑娘，确實是一點都不喜歡他了。

*

從那日鬧到百花樓去之後，方梓筱自覺心虛，消停了好幾日，隻是心中仍是怨怼雲裳，她如今有個王爺當靠山，再不是從前那個可以任人欺負的小小舞姬，教訓起來棘手多了。

可更令方梓筱覺得心煩意亂的是，她總覺得假孕一事早晚會暴露，到那時，夫君定會與她和離。

可她不能和離，也不能失去阿成。

最好是假戲真做，當真懷個孩子，這樣夫君不會起疑，更何況有個孩子也能幫她在卓府站穩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