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朝三年,初春。
庭院中,殘雪未融,晨露凝寒。
新春的餘韻尚未散盡,燈籠還挂在檐下,染着喜慶的朱色,卻被清霜壓了幾分暖意。
顧府内堂,燭火搖曳,卻映不出半分阖家團聚的安甯喜悅,反倒透着幾分變動與不安。
"什麼?你要入宮?"
内堂寂靜得落針可聞,顧矜跪在中央,低垂着頭,如霜雪般的脖頸在燭光下泛着瑩潤的光澤,仿佛一尊精緻卻易碎的白瓷。衆人驚愕的目光齊刷刷地釘在她身上。
"矜矜!"嫡姐顧盈率先打破沉寂,全然顧不得素來端莊的舉止,跌跌撞撞地沖到妹妹身邊,蹲下身,一把握住顧矜的手,"一入宮門深似海,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從小嬌養在家,如何應付得了那些明槍暗箭?"
"是啊,你與沈候家的小世子情投意合,青梅竹馬十數載……"母親柔聲細語中帶着焦慮,欲言又止,"待你今年及笈,侯爺必定登門提親,何必去那龍潭虎穴……”
"咱們顧家世代簪纓,從未靠過女兒家攀附皇恩。"坐在上首的父親顧定遠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椅子扶手,"我竟不知,養在膝下十數年的女兒何時生了攀龍附鳳之心!"
顧矜心中一顫: “爹爹,娘親,你們教養矜矜長大,還不了解我的為人嗎?若是矜矜有攀龍附鳳,數典忘祖之意,可教蒼天一道雷,将我劈死!”
“矜矜!”顧盈被她的話吓得臉色一白,連忙伸手拽住她的衣袖,急聲道:“這也是能随意賭咒發誓的?!”
顧矜低下頭,手指攥得更緊,指節泛白,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卻帶着幾分哽咽:“此次入宮……實在是有不得不為的緣由。請爹爹、娘親、姐姐相信矜兒,我一定會光耀門楣,護顧府上下平安。”
"光耀門楣?"顧定遠猛地起身,墨色官袍帶起一陣布帛撕扯之聲,虎目中怒火翻湧,"我堂堂鎮守将軍府,需要靠你一個女兒家來謀前程?"
"罷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要入宮,那便去吧!從今日起,你的生死榮辱,與我顧定遠再無幹系!"
"夫君!"母親急忙起身想追,又回頭看向依舊跪在地上的顧矜,眼中盈滿心疼與無奈,"矜矜,你這是何苦啊……"
堂内愁雲慘淡,氣氛凝滞。
忽然,一道急切的少年聲音自門外傳來:“表妹!”
顧矜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眼睫微垂,眼底掠過一絲冷意。她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沈钰,沈伯侯家的小世子,那個她前世天真以為會護她一生一世的“命中良人”。
顧盈見狀,神色松了松,沖沈钰福了福身:“世子來得正好,還請你好好勸勸妹妹吧。”說罷,便悄然退去,給屋内二人留出了說話的空間。
沈钰快步上前,玉冠束發,月白錦袍映着燭光,越發顯得眉目如畫。他的神色帶着幾分焦急,舉手投足間仍是那副翩翩貴氣,仿佛什麼都未曾改變。
可在顧矜眼中,這副衣冠楚楚的模樣卻透着幾分刺目。
他在顧矜面前蹲下,急切地伸手想扶她:“矜矜,到底怎麼了?顧府簪纓世家,軍恩令下,不必應選秀之诏,你為何突然動了入宮的念頭?”
顧矜那雙曾經溫柔缱绻的眼睛,此刻卻像結了一層寒霜。
多諷刺啊。
前世,她也曾天真地相信“簪纓世家不必應選”的謊言,滿心歡喜地等待與世子的婚約。可這一切,不過是上位者精心編織的陷阱,将她和顧府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在權謀争鬥的漩渦中,那所謂的軍恩令頃刻被扭曲成顧家“攜恩求報,居功自傲”的死罪。朝堂風向驟變,她被逼倉促入宮,卻早已失了聖上與太後之心。
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顔,在深宮之中成了催命的禍根。後宮嫔妃的明槍暗箭接踵而至,她活得連最低賤的宮婢都不如。甚至連與沈钰的青梅之情,也被污蔑為苟且私通,惹得龍顔震怒,将她打入冷宮,任其自生自滅。
父親為救她,跪遍朝堂,連番上書,隻求以性命換她一線生機。然而,那得寵的娘娘怎會放過這個立威的機會?一紙莫須有的通敵罪狀,便讓滿門忠烈的顧氏血染午門。
她親眼看着父親與幼弟的頭顱落地,聽聞母親在牢中服毒明志,連已嫁入太傅家的嫡姐也因失了娘家庇護,被休棄流落街頭,慘死他鄉。
最可笑的是,那個曾經發誓要護她一生一世的表哥,在郡主的石榴裙下,早已忘卻年少山盟。他不僅與顧府劃清界限,還親口否認那份青梅之情,說她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倒貼之人。
也是這樣一個冬日,她渾身是傷,衣衫染血地跪在侯府門前,如喪家之犬一般哀求着。而他卻正與郡主舉案齊眉,連一面都不願見,隻冷冷地傳出一句:"顧家已是昨日黃花,舊人何必苦苦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