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九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說起來,盛九其實有些怨怪他。他見她抓耳撓騷了那麼久,卻直到她丢了筆,生起氣來,他才肯主動提出來幫她。這就可見他這個人确實驕矜,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肯讓自己受一點累。
不過,現在提出來,也不算晚。盛九于是極為麻利地搬來了桌子,又替他鋪展開麻紙,将那一支細長的兔毫筆蘸滿了墨,恭恭敬敬架在筆掭上。
齊鳴無可奈何,隻好強撐着身子坐起來。他因為還在發熱的緣故,故而身上其實有些乏力。不過,盛九眼下也沒有别的人可以指望,自己若是不幫她,難道真要眼睜睜看着她把頭發薅秃?
那泛黃的麻紙上已經寫了幾行字,字迹尤其的醜,比她小時候在《論語》上留下的批注更其難看,像離經叛道的馬,用四肢蹄子在地上刨出來的痕迹。
與她對比鮮明的,則是他父親的字迹。當真是方正有力,貝聯珠貫。古人說,字如其人。齊鳴見着這一手字迹,腦海中便浮現出一位端方君子的形象。
有那樣一位爹爹,卻教養出這樣一位女兒,實在是秀竹出歹筍。齊鳴很想勸一勸她,平時無事的時候,最好還是練一練字。然而,這種不合時宜的話,到底還是不說為妙。齊鳴于是執起了筆,問她道:“你有什麼良策,說來聽聽!”
良策,她自然是有很多。比起寫字,單是說話,盛九可就擅長太多了。她滔滔汩汩地向齊鳴說起自己的改良建議,譬如那“凡家中畜養牲畜有所損失者,則補之以雛稚”的條例,就必然要改。光是補償雛稚不頂事,還得提供必要的口糧,讓人家能養活這些牲畜的幼崽。
齊鳴照着她的表述,一條一條寫下那些修改後的條例。他的字迹就像他這個人,極為隽秀細雅。盛九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字迹,心中真是欽羨不已,越發覺得自己一向堅持找個有學問的郎子,實在堪稱遠見卓識。瞧瞧,這樣的一筆好字,将來傳給自家的孩子,那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想到生孩子,盛九便心懷大暢。于是,思路越發開闊了,提出來的建議,連齊鳴都不免投來贊許的目光。自然,偶有思慮不周的地方,齊鳴也會大膽提出質疑。兩個人讨論一陣,往往能得到意料之外的妥善解決之法。
這可真是世事難料,誰能想到呢,一位出生尊貴的國公之子,竟然有朝一日,會為一個土匪窩的生存發展獻計獻策。然而,也是因着這一次的機緣,齊鳴發現,盛九所居的九凰山,與他從話本子裡讀到的、以及從别人嘴裡聽來的土匪窩全然不一樣。
她這個山寨并不靠打家劫舍為生,大部分的收入,來源與同人合夥做生意所得的提成。或許是不便于太過招搖,又或者是因為缺錢,總之,九凰山做的都是些小本經營,所得的盈利不大,一年到頭,不過才幾十兩的油水。但勝在鋪面多,零零總總加起來,到了年末,也能攢下幾百兩的餘錢。
然而,這筆錢進不到盛九的口袋,都得入到公賬裡。每每逢着年節慶典、祈神祭祀,或者遭了天災人禍,需要用錢的時候,就得從公賬裡出。帳都是公開的,花了多少,用在什麼地方,人人都可以去查賬。然而,曹小六管帳這麼久,從沒見有誰向他問過帳。大夥兒都信任寨主,也信得過其他幾位當家的。生活在九凰山的人,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隻要糧食能管飽,誰都不會去觊觎公賬裡的錢。
在這一點上,齊鳴覺得許多官府的衙門還比不上九凰山,那些個官員手黑心也黑,拿着老百姓的供奉,卻不肯用之于民。每每朝廷發下去的救濟,在被那些官員層層克扣之後,落到災民手裡的,也就所剩無幾了。哪裡像九凰山,他們的寨主如此這般盡職盡責,都已經深更半夜了,還在絞盡腦汁想法子,要用那些有限的餘錢,擺平眼下的燃眉之急。
待齊鳴謄抄好那些條例,回頭一瞧,盛九已經睡着了。她蜷縮在床尾的一角,鼻息咻咻的,顯然已經睡沉了。許是同情她這一日的辛苦,又或者是欽佩她庇護一方的大義,總之,極其出人意料的,齊鳴竟然沒有吵醒她,而是抓起被子的一角,輕輕幫她蓋上了。
他自己呢,本就發着熱,現下更是困倦不堪。隻可惜,盛九鸠占鵲巢,讓他沒有了地方安睡。無可奈何,他隻好橫躺在床頭,心道,些許眯一會兒吧,隻要不睡沉,料想也出不了什麼岔子。況且,兩個人一個睡在床尾,一個躺在床頭,中間還有枕頭隔開,他倆又都沒脫衣裳,就算孔老夫子親自來斷,也斷不了他一個逾矩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