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人素來愛潔淨,這一點,盛九是知道的。李郎中這些時日照顧他,最感到為難的,便是替他沐浴更衣。其實他整日躺着,又不運動,洗不洗澡的,有什麼關系呢?可惜小官人不肯,隔上兩日不洗澡,他便要坐立難安;若是隔上三日還不洗,那不得了,他那一臉的垂頭喪氣,簡直像是要活不下去一般。
一個漂亮的小郎君,成日裡愁眉苦臉的,任誰看了,都難免要心疼。因此李郎中不管多忙,每隔兩天總要回來看他一次。不為别的,就為幫他洗澡。可憐李郎中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要挺着腰闆将他抱來抱去,每每累得滿頭大汗。齊鳴心裡也覺抱歉,隻好一再地稱謝。
不過,今日李郎中已經回去了,并沒有留宿在這院裡。自然,誰也不會料到,小官人好端端在床上躺着,竟也會發生這樣的意外。如此,屋裡便隻剩下他和盛九倆人,且盛九目前也還是個病患,行走都不便利。齊鳴無可奈何,隻好把要求一降再降,由洗澡改成了隻要半盆水。
打半盆水并不為難,哪怕盛九受了傷,也不至于端不起半盆水。
熱水是現成的,拿吊爐溫在廚房的炭火上。盛九拿木盆盛了水,慢慢地挪進齊鳴的屋子,擱在他的竹床邊上。
碧水盈盈,映出了屋子裡搖曳的燭火,也映出齊鳴格外清秀的半張臉。
接下來要怎麼做,盛九有些摸不準。她很想問齊鳴需不需要她幫忙,然而,這種事,一旦她主動開了口,便顯得很是不懷好意。故而盛九隻好退開兩步,也不說話,就幹站着,擎等着他來吩咐。
果不其然,齊鳴見她杵在那裡半天不動,終是紅着臉道:“寨主可否回避一下?”
要她回避可以,但盛九對他的能力心存疑窦。
“官人果然不需要奴幫忙麼?”盛九有些擔心地道,“這竹床沾了水後,尤其溜滑,官人若是需要奴搭把手,不必害羞,隻管支使奴。奴可以蒙着眼睛,保證不看您!”
她表現得過于殷勤周到,反而讓齊鳴懷疑起她的用心來。他忽而意識到,自己最該提防的人其實是她,馬上,自己就要脫衣裳了,萬一她中途闖進來……
一旦有了這樣一個設想,齊鳴便覺得自己的處境,實在危險得很。那一扇門,防君子不防小人,若是她非要闖入,自己其實一點辦法也沒有。更何況,兩邊窗戶紙也不結實,她的匕首那樣鋒利,隻需稍稍捅破一點兒,就能将屋裡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齊鳴擡起頭,仔細審視了盛九兩眼。盛九被他看得心虛,不敢和他對視,隻好假裝不經意地調開視線。這樣輕佻的舉動愈發加固了齊鳴覺得她不老實的印象。于是,齊鳴開口了,試圖和她約法三章。
“你待會兒出去的時候,記得帶上門。”齊鳴道。
“嗯,好。”盛九答得爽快。
“還有”,齊鳴補充道,“隻要我不喊你,不管你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許進來!”
要求得這樣細,可見是對她很不放心。盛九癟了癟嘴,心道小官人實在忒的多心,若是她有心看他,他昏迷那會兒,就是她下手的最好時機。如今,時機錯過了,盛九雖然覺得有些許遺憾,卻并不後悔。她是個對于感情極其認真的人,如今相中了小官人,抱的也是要和他做長久夫妻的打算。因此,那些乘人之危的小伎倆,盛九根本不屑于用。
隻可惜,小官人并不信任她。他見她長久不吭聲,便急急催促道,“你到底答不答應?”
“我答應你”,盛九道,“可若是你不少心磕着摔着了,我也不能進來麼?”
“不能”,齊鳴看向她,目光中隐隐還有威脅的意味,活像一頭炸了毛的小獸。
一個人太過自強不是好事,會讓别人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不過,看小官人那一臉愠怒的模樣,盛九決定還是不要再惹他的不痛快了。
“不進就不進,但你也要答應我,自己不行了就叫我,千萬别逞強。”盛九道。
齊鳴沒說話,那句“不行了”着實有些刺痛他的心。不過眼下,不是計較她口不擇言的時候,齊鳴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吩咐她。
“你出去後,就站在門口數數,哪兒也不要去。聲音大些,讓我能聽見。”
前兩條,盛九都能理解。然而,這第三條吩咐,盛九卻着實有些弄不明白了。
“我做什麼要在門口數數?”盛九反問。
原因嘛,齊鳴不好意思明說。無非就是不信任她,怕她偷偷跑到窗戶邊上偷看。隻要她一直出聲,齊鳴就能知道她确切的位置。明處的敵人總比暗處的容易防備些,雖然這法子也未必就能做到萬無一失,但好歹聊勝于無。
“若是你不愛數數,念詩也行。”齊鳴決定蒙混過去,“總之,讓我聽到你的聲音,我心裡穩妥些。”
盛九依然很不解。不過,再耽誤下去,水就要涼了。盛九隻好點頭應道:“好好好,什麼都依你。我數數,數數總行了吧!一、二、三……”
門“吱呀”一聲合上了。齊鳴極力回過頭,盯着大門瞧了好一會兒。門關得嚴實,齊鳴并沒有發現她有什麼異動。且從聲音來判斷,盛九此刻,應當是已經走到院子裡了。
如此,他總算放下心來。褲子濕漉漉地貼在腿上,實在難受得緊。齊鳴用手肘撐着竹床,極力擡起下身,一點點往下拉扯褲子。好在,褲子本來寬容,他自己将養了這些天,也多少恢複了些力氣。因此,雖然過程不免繁複些,卻終究還是成功退下了褲子。
竹床上涼得很,哪怕齊鳴感覺并不靈敏,卻依然被冷得一顫。那兩條過于慘白的腿,歪歪斜斜擱置在床面上,随着他上肢的動作,微微地晃動着,簡直像沒有骨頭一般。齊鳴厭惡地掃了它們一眼,便将視線挪開了。
伸長了手臂,去夠竹床下木盆裡的巾帕。好在手臂足夠修長,他一把便拽住了帕子。擰幹後,自己撐起身子去擦拭下身。盛九說得沒錯,竹床沾了水,果然十分濕滑。好幾回,齊鳴都險些坐不穩,身子左搖右晃的,直往兩邊出溜。為此,齊鳴不得不使出更大的力氣去握住床欄,好穩住自己的身體。如此一來,還沒擦上幾下,便出了一身細汗。
然而,不論過程多麼艱難,結局總算有驚無險。雖然中途,齊鳴磕碰了好幾次,手肘和膝蓋都撞得通紅,但好歹沒有栽下床,且也将自己擦拭得差不多了。
說實在的,能夠不依賴别人,自己就捯饬好自己。在齊鳴過往的人生中,也是不常有的體驗。因此,在将帕子丢回盆裡後,齊鳴很為自己感到自豪。到底他還不算太無能,這不是将自己打理得很好麼?哼,以後盛九若是再說他不行,他可就要反駁了。
就在齊鳴滿以為勝利在望時,燭台上的燭火,卻忽然明滅閃爍了幾下。
這可吓壞了齊鳴。他定睛看向那燭台,果然,那白胖的蠟燭隻剩下指腹般短小的一截。
齊鳴心中大叫不妙,他褲子還沒來得及穿呢!
事到如今,他隻好加快手裡的動作,并且冀望于那小小的蠟燭能再争氣一點二,無論無何,請支撐到他穿好了褲子再熄。
可那如紅豆一般細微的燭火,在竭力撲騰了兩下之後,終于還是撐不住,徹底的熄滅了。
屋裡陡然陷入了黑暗和死寂。齊鳴覺得心都快涼了。盛九數數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齊鳴忙忙道:“别,你别進來!”
然而,為時已晚。盛九已經打開了們,并且在第一時間吹亮了火折子。于是,滿屋都亮堂了起來。齊鳴于絕望中,隻來得及用衣裳蓋住那最關鍵的一處,其他的地方,便都顧不上了。
“啊……”
盛九的驚叫聲刺破寰宇,振聾發聩,直把停在窗棱上的鳥雀都驚得撲棱棱四下亂飛。
比起盛九,齊鳴才是那個更應該驚叫的人。然而,兩個人一起大呼小叫,實在不成體統。他隻好被迫冷靜,甚而還有餘力呵斥她,“你怪叫什麼,還不快吹滅你那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