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難區在會場的地下,它由一個寬闊的大廳和十二條外觀一樣的走廊組成,每條走廊上有十二扇一模一樣的門,門上面挂了很沉重的鎖,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成年人都很難打開。
大廳的裝潢很童趣,夢幻般的白雲懸挂在觸手可及的低空中,形狀不一的長凳像積木一樣擺在角落和牆壁邊,蔥郁的植物被種在特定的區域中,旁邊還有一片早已幹涸的池塘。牆紙和放在玻璃桌上的紙牌都已經泛黃,連空氣中都彌漫着腐朽陳舊的味道,在她們打開鐵門沖進來的那一刻,撲面而來的灰塵讓諾貝塔發出了嗆咳的聲音。
說實話,這裡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避難所,說它是遊樂園都更合适,還是已經停止運營很久的那種。
但誰會在拍賣場的地下修一座遊樂園?這裡看起來也不對外開放啊。
蘇珊猶疑地打量了周圍一圈,看向諾貝塔:“這是哪?”
諾貝塔還在咳,她咳得撕心裂肺,生不如死,咳得蘇珊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是實驗室。”一個人代替她回答。
是鴉。
“不是說去避難所嗎?”
“實驗室就是...咳,最好的避難所。”諾貝塔的手指在牆壁上摸索,啪嗒,白雲開始發出柔和的暖光,她的臉龐被暖光浸潤,像蒙着一層時光的舊塵。她從輪椅裡的暗格裡抽出幾張濕紙巾,把旁邊的桌面擦幹淨,鴉也走過來,俯身在她對面坐下。
蘇珊從諾貝塔懷裡探出頭,它的花苞轉動了一圈,最終精準對上鴉的視線:“看起來像午夜會談。”它嘀咕一聲。
鴉笑了一下,看不出多少真心實意,她的臉色蒼白得吓人,像幽魂一樣,會被任何一點動靜驚動:“也可以這樣認為。你應該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吧?趁現在這個機會,”天花闆晃動了一下,是伊索爾德和“雀”打鬥的聲音,她仰起頭看了一會兒,又把目光收回來,接着剛才的話說完,“我可以回答一些問題。”
“就當是對委托詳情的額外補充。”她這樣說。
“得先讓這些人安靜下來。”諾貝塔輕聲說。
她說的是那些跟着她進入避難所的人,他們被伊索爾德的精神力操控了,現在處于半清醒半混沌的狀态。
蘇珊想了想,點頭:“你說得對。”
百合花開始膨脹,深綠色的枝葉糾纏在輪椅的扶手上,又順着金屬遊走到了地面上,一直緊閉着的灰白色花苞攀在枝葉的周圍和頂端,當它張開花苞時,直徑已經擴展到了一米多。
它現在看起來不像百合花了,像一條蛇,修煉成精數千年,能輕易把人類生吞活剝。
蘇珊立起身子,慢慢遊動到了大廳的正中,它身上盛開的一簇簇百合花像鈴铛那樣發出輕盈的聲響,鈴铛聲在室内響了三遍,大廳裡的每個人都歪歪扭扭地倒在了地上。他們阖上了眼,沉入了夢境之中。
它滿意地遊回來,又變成很小巧一朵百合花,隻不過這次趴在了鴉和諾貝塔之間的桌面上,不準備跟之前一樣待在輪椅上。
“現在好了。”它若無其事地說,“我們開始吧。”
鴉收斂好自己臉上的神情,決定不去思考這朵百合花的具體品種,一旁的人偶師沒有她這麼好的養氣功夫,她看起來非常震驚,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嘴唇開開合合好幾次,最終有些不甘心地閉上了,轉而将注意力放在接下來的對話之中。
“你們剛剛說這裡是實驗室,那麼研究目标呢,是什麼?”
“是幻想種。”鴉垂下眼,“地下城的主人建造了這間實驗室,她想要漫長的壽命,但是改造人類自身的基因太過複雜,于是她有了另一個主意。”
——
“如果人類注定就是要早死,那麼為什麼不可以把自己變成幻想種呢?”
伊索爾德帶着那團灰白霧氣坐在昏迷不醒的女孩邊上,聽霧氣斷斷續續講那些還沒有被她遺忘的東西,聽完“雀”的想法,她沉默半晌,隻能給出這麼一個評價,非常真心實意:“很有想法。你真是個科研鬼才,你的老師真的辛苦了。我想問一下,在你做這個課題之前是否有跟相關學者進行一些學術上的探讨呢,如果你有這樣做過,那你應該很清楚,這是...”
她用了個比較溫和的詞。
“這是不可能的。”
幻想種和人類之間的差别猶如天塹,這是人類在經過數百數千年前赴後繼不間斷的研究後得出的結論。不是沒有人眼饞過幻想種的壽命,但不管以什麼角度、用什麼手段,想要從科學的角度解析并複刻都是不可能的,因為支撐幻想種存活如此漫長時間的關鍵要素并不是所謂的基因又或者異能,而是與生俱來的“靈魂”。
時間會消磨靈魂的厚度,當這厚度被削弱到一定程度,寄居在身體中的生命就會死亡。從數據來看會讓這個結論顯得更有說服力,普通的動物靈魂厚度在十年到三十年之間波動,人類的靈魂厚度大約在一百到兩百年左右,而幻想種,她們的靈魂厚度最少也在五百年以上。
想要獲得漫長的壽命,不僅需要健康的身體,還需要能夠承擔得起時間消磨的靈魂。
而很遺憾,靈魂是不能為任何外力因素所更改的東西,它在每個智慧生命出生那一刻就已經凝固成形,往後不管經曆什麼,都不會再使它動搖一分一毫。
“雀”做的這個實驗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我發現了這一點。”她承認,“所以不得不更換了一個目标。”
“比如将自己的意識轉移到幻想種的體内,竊據她們的身體和壽命?”伊索爾德自然而然地說出了她接下來的話,“你怎麼一次比一次笨。”
“......是嗎,或許吧。”霧團說,“但這一次我成功了。”
——
“我想,你應該有過‘為什麼我和諾貝塔對這裡這麼熟悉’的疑惑。”鴉解開袖口的扣子,把衣袖向上面挽起,露出手臂上銘刻的一串漆黑的字符,在她的對面,諾貝塔也解開了自己的領結,她的編号在脖子下面。
09807。09809。
“我們曾經是實驗體。我在這裡生活過十五年。諾貝塔短一點,她十歲的時候就離開了。”
“可是...”蘇珊的目光在她們倆之間遊移,“諾貝塔說她是在偏遠星系被曾外祖母撫養長大的。”
“不完全是。”諾貝塔的眼睫顫動,“我三歲的時候被父母送到這裡換取利益,我沒有異能,成為實驗體比銀河集團的三小姐更有價值。曾外祖母在我十歲那年找到了我,她把我帶走了。”
蘇珊的語氣含了一點軟軟的歉疚:“抱歉。”
——
“我花了五百年的時間培養一個能夠承載意識的實驗體。我放棄研究那些數據了,還是魔法吧,魔法更方便,至少我知道怎麼樣拿走别人的時間。”
“她是你的成品嗎?”
“不是。”她否認了,“鴉才是那個成功的,但我被她騙過去了。等最終實驗開始的時候,已經不能轉移了。”
“所以你在雀的身體裡活了下來。那時候她多大?”
“你想為她打抱不平嗎?我想想,八歲吧。或者十歲。人類小孩長得都差不多,我不太記得那時候的事情了。”
“你記憶力真的很差。”
——
“雀,也就是那個女孩,跟我們是同一批實驗品。她的編号是09808。”
“你記得真清楚。”蘇珊說。
鴉的聲音低落下去:“那實在是很難忘。我們以前是朋友。”她有點遲疑,“應該能算是朋友吧。”
在死氣沉沉的實驗室裡,隻有她們兩個具備交流的能力,雀從小性格就很冷淡,她并不怎麼在意那些被注射進身體裡的針劑,她總在想别的事情,有時候,鴉會覺得她其實并不在這裡,而是在一個不管她還是藥劑都無法觸及的地方。那地方似乎很遙遠,鴉至今也沒能弄懂她在想什麼。她曾經以為雀隻是在麻痹自我,但後來發現她隻是不在乎。
“她在乎的東西不在這裡。”鴉說,“她在乎的那個東西...大概在幾十萬光年之外的地方吧。可能是父母朋友之類的,小孩子在意的東西就那麼多,我也想不到别的可能了。她有時候會笑。”
她凝視着灰百合,又好像在看另外一個人。
“她笑起來的樣子跟伊索爾德有些像。”
——
“最終實驗應該在我與09808之間開始,但那天出了點岔子,我不得不去處理一些事情,因此分心了。想推後也不能,意識轉移這東西很講究時間,隻有那一次機會。錯過這一次,我還要再等幾百年。”
“出現了什麼意外?”
霧團啧了一聲:“09807和09808互換了編号,我沒分清。”
——
“最終實驗那天是我的生日,但研究員不會告訴我們試驗進度,所以我一直以為還要很久才能等到結果,說不定這輩子就要老死在實驗室裡了。那段時間我在偷偷拆實驗室的防禦系統,我找到一個漏洞,能溜出去十五分鐘。我想出去玩,結果研究員告訴我今天要去做實驗。那個漏洞的時間很短暫,錯過就再也沒有了,所以我問雀可不可以代替我去...進行那個測驗。”
鴉沉默了。
十五歲那年,她第一次接觸到外面的世界,無窮的顔色,無窮的聲音,無窮的可能性。好奇心把她短暫地從那個麻木的世界裡拖出來,當她滿懷欣喜地再回到實驗室裡時,等待着她的是眼神冰冷而無情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