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聽見。
在這時候,他竟想起了那個夢。
那個夢……她一身華服,在滿載姹紫嫣紅的窄舟中,跪爬着伏在他身上。一雙纖細的芬芳的手,緩緩地,試探着,撫摸過他全身。
從下颌,到雙頰,到鼻梁,到……他的唇。
同樣的那兩片唇,同樣的濕潤、同樣驚人的色澤,同樣的……不遠不近、停在他臉側。
他僵了一瞬,忽然發現,身上有什麼不對勁。
下一秒,仿佛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水。
他怎麼會……
他不敢再待了,再多待一秒,他都會露餡。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連句銜接的話也沒有,臉色冷硬得吓人。
“顧某尚有事,不多陪了。”
轉身就上了石階。
連個正面的影兒也不敢給她看。
南瓊霜回身,望着他忽然決絕異常的背影,心裡七上八下的拿不準。
這是怎麼了?一貫好脾性的人,忽然生人勿近成那個樣子。
他何曾拿出那難以接近的姿态對她?
隻是提了一嘴遊山。
他起疑了?
眼下冰圓子已經化了大半,她垂下眸,若有所思地在山楂水裡攪了攪。
怎麼竟然是這個反應,難為她發現那時她喝藥,他曾盯着她燙得微紅的唇看,于是特意做了這碗山楂冰圓子,吃給他看。
還特意尋了頭上有落花的位置,在腳底下點了盞燈籠照着。她左臉更好看些,燈籠光也會将她眼睛映得更亮。
甚至戴了七烏香木磨成的小耳墜。
不想竟然适得其反。
他離去時那般不耐,難道是早已對她生了疑心,聽她說想去山上看看,于是頓時警鈴大作?
還是因為,委婉地說想他陪她,于是心裡嫌她纏着他,一怒走了?
怎麼會呢?
南瓊霜頭痛地扶額,揉着眉心,歎了口氣。
有些時候,連她也得承認,她當真不懂男人。
*
在冷瀑下多入定了一個時辰,顧止渾身濕透,終于力竭,複又推開了暮雪院的門。
門一開,石階上那個提着燈籠的影子已經不在了。
他的心兀地放松一瞬。
走到房内,像一個身心俱疲的幽靈,他飄進屋内,衣角濕漉漉地滴着水,眼看着南瓊霜的屋門沒開,他幾步快速搶進了自己房間。
命人備水,洗浴。
沐浴許久,直到他覺得,從身上到腦子裡,俱是幹淨得纖塵不染。
他上了床,換上幹燥的寝衣,點了一支安神香。
終于就寝。
然後第二日,他掀開被褥,見到一片淩亂不堪。
他頭痛欲裂,幾乎有點坐不穩,一時間竟想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楚姑娘隻能留在山上三月,他卻一日日地在這裡想這些事。
楚姑娘對他笑的時候,在庭院裡候他的時候,替他披衣掌燈掃去落花的時候。
有想過他竟然會在那些微寒的春潮裡妄想她,被他放進那些穢亂不堪的绮夢,演一個旖旎角色嗎?
她那些……貼心、又無心之舉。
如果她知道,表面上謙謙君子的人,背地裡,竟然對她沾了糖水的濕潤的唇,惦念已久。
她會不會厭惡他?
他覺得自己很惡心。
但還是不死心地,拿手碰了碰。
觸手濕黏。稍微一碰,濕涼粘稠,白晶晶的,黏連在五指之間。
像沾了一手的蛛絲。
他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拳頭捶在牆上,牆微陷了小半寸。
磨得指節破了皮,流了血。
他向來不是欲念深重之輩。
甚至一向以克己為傲。
那為何。
忽然又想起那兩片紅潤的唇。
他想不通。
不能這樣。他想,不能這樣。
*
顧止那一晚的背影太冷漠,冷漠得她提心吊膽。
她一晚沒睡,天蒙蒙亮的時候,決定想法子再試探一下。
于是,第二日未時,她曉得顧止一貫會回院小憩,掐了時辰,拿着柄團扇,在圓石桌上趴着休息。
山風陣陣,吹散落花,落了幾片在她雙頰上。
山上不比别處,隻是随意待着,也是涼風習習。
石桌又寒涼,倘若真在這休息,難免要着了涼。
顧止若看見,往日定然是要過來拍拍她的肩,叫她回房休息的。
再不濟,至少也會拿一件外衣過來,輕輕替她披在肩上。
不想,今日,南瓊霜阖着眼睛趴在臂窩裡,靜靜聽着院内的動靜。
陽光自起伏的樹影中篩落,斜斜落在她酣睡的面容上。
卻聽見顧止練完了功,推開了院門。
周遭人幾道低低的問好之聲。
顧止如常地應。
衣擺如往常一般斂過地面,拂過落花和樹葉,發出一點窸窣的聲音。
徑直進了屋内。
甚至不曾往她的方向,停留一瞬。
南瓊霜擱在圓石桌面上的手,幾不可見地捏了捏。
又是這樣,又來了。
他又在冷落她。
他怎麼可能沒看見?那樣心細的人,裝沒看見罷了。
究竟又是怎麼了,竟待她如此冷漠?
這麼久以來,還真沒有男子,能在她南瓊霜的裙擺下,負隅頑抗這麼久的。
她心中道。
世上有明月,不問人間事。聽說這是他同門寫給他的兩句打油詩。
這兩句詩,當真是寫得不錯。
好一個清心冷性、克己寡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