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止回到暮雪院的時候,已近子時,南瓊霜還沒有歇下。
見了顧止,南瓊霜兩三步跟過去,圍在他身側,“回來了?”一面溫柔替他解去外衣。
正欲将他系在下颌的細帶解開,顧止忽然道,“顧某自己來吧,不必勞煩姑娘。”
她一怔,順從退開兩步,看着他神色淡淡,自己将肩上的外衣脫了下來。
她上前,伸手想把那外衣接過。
顧止卻垂着長睫,直接把衣服交給了身後的丫鬟。
她又是一愣。
這是怎麼?
這個時辰,她還沒有休息,為的就是在他受罰晚歸的當夜,給他造一個溫柔鄉。
自從上次泛舟接他回來,這一招她已經屢試不爽,他向來不抗拒。
今日這是怎麼了?
她站在原地,腦中千萬個猜想飛速閃過,在顧止眼裡似乎就是受了冷落有些尴尬無措的模樣,于是他心中不忍,遞了個台階,“楚姑娘今日的藥可好好吃了?每日一副?”
她點頭,盡量裝得乖巧,“吃了,并沒有倒出半碗去澆花。”
顧止笑,“到底有沒有,我瞧瞧那花的長勢便知道。”
此時他似乎又與從前無異了。
南瓊霜斟酌着,道,“你又受罰了?又是因為我?”
顧止默然,偏開了頭,“與楚姑娘無關,是顧某自己的選擇。”
她熟稔地攢起兩汪眼淚,“不,我……是我耽誤了公子。”
說完,擡起頭,哀哀悲望着,給他看她眼裡的淚。
顧止卻隻是偏過頭去,不接話,也不看她。
南瓊霜一顆心緩緩地吊起來。
不是錯覺,也不是偶然。
他确實在回避她。
發生什麼了?
是他查到什麼、發現什麼,還是别人同他說了什麼?
她低下頭,自己将斷了線的淚珠用帕子拭去,又将帕子在唇裡嬌怯一咬。
絲綢的手絹頓時印出一個胭脂紅的印子,像朵含苞待放的花。
顧止對這一切視若無睹,隻是轉過了身,背對着她負手而立。
燈火惶惶跳動。
“今日已晚了,姑娘若無他事,便歇下吧,顧某明日還有早訓。”
南瓊霜隻好自己将前頭演戲的話圓回來,“……好。公子别擔心,我這幾日都在好好喝藥,三月内定會解毒,到時我下山,公子就不必再為我為難了。”語氣顫動柔弱。
顧止還是沒接話,隻是半側着身,對她颔首。
一點憐花惜玉之意也無,這一套當真不管用了?
她不甘,面上不動聲色,袖中指甲已經将手指掐了個印子。
再試一次。
她疊着小步跑到一旁,取出一碗甜酒釀來,雙手捧到他面前,含着淚強笑道:
“對了,想着公子晚歸必定辛苦,我特意做了碗桂花圓子甜酒釀等公子回來,不知道合不合公子的口味。”
顧止垂首看着那碗中細碎的黃色桂花,靜默一瞬。
屋内燈火在他背後,他逆着光負手長立,神色暗得使人心驚。
“是你院中的桂花樹,我鋪了布在地上,拿棍子打下來的。”本來是裝尴尬,她這會快有些真的尴尬了,“還望公子不嫌棄。”
又是難捱的兩秒。
燈花又落了一朵,窗紗上一隻蛾子飛走了。
“多謝姑娘。”良久,他終于開口,神色依然冷淡,“我進屋再試。”
說着,将湯碗輕輕接過,似乎特别避免碰到她似的,客氣疏離得緊。
南瓊霜一時無話。這個樣子,說再多也隻是自讨沒趣,還會更加可疑。
于是她躬身行禮,“公子好夢。”
待顧止入了正房,她回了自己房間,将門闩落下。
坐在桌前,她閉眼揉着太陽穴道,“霧刀。”
教引,素來在她們任務中随行。為的是教導、指引、關鍵時刻搭一把手,以及評核、公證、監視。
霧刀的聲音如約響起:“怎麼?”
“那碗酒釀小圓子,去看看他有沒有喝。如果沒喝,是怎麼個處理法。”
“早看完了,我也好奇。”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吊兒郎當,“沒喝。”
南瓊霜閉眼,深呼吸了幾秒。
“不僅沒喝,還驗了毒。發現沒毒後,還是放在那沒動。”
南瓊霜的食指在木桌上煩躁地敲,燈花一朵一朵落。
“我走不開。你能不能去查查消息,哪裡出了差錯?是有人跟他說了什麼,還是發現了什麼疑點?”
霧刀一陣不懷好意地笑,“你該不會是要支走我吧?”
“放屁。”往生門的人,不論是細作還是教引都是一樣的多思,但她沒耐心跟他廢話,“去查。你也該幹幹活了,還教引呢。”
*
顧止房内。
一盞燭火孤零零點着,山風攜着落花入窗,吹得那火苗有點風雨飄搖的意思。
顧止獨自靜默着側坐在塌邊,牆上映出一個壓抑的影子。
如果楚姑娘當真是細作,那可就麻煩大了。
自導自演正面受了一口幼紅春,又拿捏着他的善心騙取他的信任,日日柔聲細語,在他心上最虧空的地方敲打。
倘若事情當真如此,此人的心機、膽魄、手段和決心,絕非他此前任何對手可相比拟。
若當真是這樣,這種能人潛進了山裡,必然是奔着颠覆全山來的。
天山有三寶:全山輿圖、鎮山玉牌和《天山心經》。
《天山心經》乃是天山派馭珠法之本;全山輿圖是唯一标明了山上機關暗箭位置的圖紙;鎮山玉牌則是滿山機關唯一的開關。
失去任何一個,天山派都将萬劫不複。
他冒不起這個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