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派阖山無人不知,少掌門下山曆練,上山時,帶回一個來曆不明、柔柔弱弱的女子。
第一日,惦記着那女子的傷,深更半夜的勞煩屈術先生,為她把脈抓藥。
第二日,為她與同門十年、朝夕相處的大師姐起了龃龉,大師姐為此心碎神傷。
第三日,說大師姐苛待那女子,徑直将她接入了自己院内,同居一片屋檐之下。
少掌門向來性情和善、溫潤端方,是二十年來一百雙眼睛都挑不出一點錯的至純至善之人,以如此年輕的年紀力壓慧德坐了少掌門之位,本也無人不服。
直到這女子進山。
這幾日,不僅南瓊霜發覺山上人原本就微妙的态度變得更加微妙,連顧止也發覺衆人的竊竊私語總是與他有關。
這一日,終于驚動了慧德師叔,喚他去菩提閣内訓話。
慧德合着眼,顆顆碩圓的佛珠串安靜在他掌中轉着,靜心香袅袅。
他垂着眼:“今日召你來,乃是因你為前些時候帶進山那女子,已經招緻許多流言蜚語。”
顧止沉默不語。
“私帶外人上山,此事我已經罰過。不想你竟然還不知收斂,衆目睽睽之下,讓她住進你院内。”
“欲端坐少掌門之位,須得服人,日後你接替你父親的位子,統領全山,是需叫人心服口服的。你做少掌門這七年,經年名譽恩威,積攢起來并不容易,并不能因為一個女子毀掉,你要曉得。”
“晚輩明白。”
“那女子究竟是何來曆,竟讓你為她如此上心?”慧德睜開了眼,慢悠悠打着香篆。
“并無甚來曆,不過是江邊一個船娘,父母早去了,名喚楚皎皎。楚姑娘不過人柔弱了些,眼皮子淺。師叔曉得我脾氣,我見不得人落淚,故會多關照一些。”
“那是你的私事。”慧德慢條斯理地壓着香灰,“你這孩子是至善的性子,但不論如何,瑤潔與你相伴十餘年,不應為了外人寒了我那徒兒的心。”
“師叔提點的是,我擇日去同瑤潔賠個不是。”
慧德揮揮手,準他退下,一面細碎念着,“當年你那長兄也是至純至善的性子,為人卻比你有智慧,手段也較你更淩厲。可惜……我天山并沒有這個福氣。”
緩慢悠長的調子,隻是随口提及悠遠的往事,卻說得顧止攥了攥拳。
他那長兄,處處都好,乃是父親和師叔最屬意的下一任掌門之選。可惜,去得太早。
十多年了,父親和師叔還放不下。
他不說話。
“惹出這許多風風雨雨,下去領罰,祠堂跪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的祠堂,罰普通弟子乃是多,罰他,就隻少不多。
顧止早已習慣,領命轉身欲走,忽地又被喚住,“李玄白那小子陪掌門閉關,已經小半月了吧?過幾日,該出關了。”
“那小子”。
顧止回身,靜靜聽慧德用一種縱容溺愛的口氣,略帶些驕傲之意地道,“那小子練得好但閑不住,十天半月的,該給他憋壞了。替他準備個出關宴吧,待你跪完祠堂。”
他默然,眼睛隐匿在眉骨的陰影裡:“是。”
父親愛顧之,師叔愛李玄白和宋瑤潔。
那他算什麼?
日日自問,日日得不到答案。
他撥開珠簾出門,一大把珠子打得門框噼裡啪啦。
*
回到暮雪院,南瓊霜正在屋裡歇息。
窗子支着,透過雕花的窗棂,瞧得見她的樣子。
樹上花團錦簇,花團之下,她阖着長睫睡得安甯,一呼一吸悠長清淺,仿佛做着一個安心的美夢。
楚姑娘總是與這山上的人不一樣。山上的人,有些因少掌門三字對他既敬且怕,有些瞧出他背後的空虛而表面敬重實則輕蔑,還有些望他日夜不休地練功習劍,最好廢寝忘食。
隻有楚姑娘與這一切都無關。
或許隻有局外之人,才能在這山上,給他片刻的舒心自在。
他在窗外靜靜看了半晌,一陣風來,搖落花瓣,他于是替她關了窗。
南瓊霜睜開眼睛,眸子裡清明冷淡。
霧刀不知躲在哪裡,用傳音入密在她耳畔咯咯笑:“還關窗呢。這回往生門派你來,真是選對了。好一個見不得人落淚的大善人。”
“倒未必是見不得人落淚,隻是我在他眼裡,是個弱者。”南瓊霜起了身,“像他這般的如玉君子,外表謙和内在疏離,看上去待誰都好,實則誰也接近不了。”
“若是換個同他一樣武功高強冷若冰霜的,兩人恐怕要别扭個一年半載;若是那妖邪嬌媚之人,又必定一眼便生了警惕之心,更是拿不下。”
“正人君子,純善之人,最大的軟肋便是弱者的眼淚。”
“好在,我有的是眼淚。”
霧刀:“這就叫人善被人欺。”
南瓊霜笑了一聲:“别廢話,讓你去查的查了沒有?”
霧刀:“鎮山玉牌,似乎在三清峰星辰閣。”
她拿出奇香芬芳的木梳,細細理着長發。
“可惜這麼多山,不知哪一座是三清峰。眼下山上人都不待見我,又被顧止和宋瑤潔吩咐過不準獨自遊山,這麼貿然出去,實在是太可疑了些。”
霧刀:“那就要看你自己的謀劃了。既然從未拿我當教引,這時候也别指望我替你出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