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鏡側頭看他,涼涼地,緩緩地問:“咱家身子骨弱?咱家一把年紀?咱家無病呻吟?”
他問一句,前進一步。
鐘袖則是步步後退,拼命搖頭,背脊抵在梅樹的樹幹上,屏息抿唇。
樓鏡嗤笑:“就你這點兒膽子也敢威脅咱家?”
随手折下一根梅枝,斷口處尖利鋒銳。
樓鏡彎腰直視偃旗息鼓的小畜生,将梅枝抵在她的脖頸處稍稍用力。
“咚!”
腦門一陣生疼,樓鏡眼前一黑朝前倒去。
鐘袖伸手把人接住,腦袋在他肩膀柔軟的衣料上蹭了蹭緩解疼痛。
欸!上輩子隻知道您嘴毒心軟,沒想到還這麼小心眼兒!
怎麼就非殺我不可呢?
費力把人背到梅林草地上放好,鐘袖折回去抱了瓷青紙鑽進花壇小道,運足氣高聲大喊:“來人啊,救命啊!”
喊完就跟隻兔子似的跑掉了。
岔路上遠遠看見朝梅林奔去的宮中守衛,鐘袖淺淺松了口氣,又繞了一段才尋人問三省山居的位置。
順利找到地方,鐘袖站在三省山居門前把重新收拾過的瓷青紙遞上:“這是貴殿讓市買司采購的物什,還請公公查收。”
長忠擡手将東西接下,和藹地沖鐘袖笑:“小丫頭眼生,新來的?”
鐘袖撓撓頭:“昂,剛到市買司不久,公公您——”
她話還沒說完,外頭忽然急匆匆跑來一名小太監:“長忠叔!長忠叔!老祖宗昏倒了!”
“既然公公有事要處理,那我就先回市買司啦。”鐘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溜之大吉。
*
樓鏡昏睡了近兩個時辰悠悠醒來,淡青色床帳,熟悉的雪松香……
指尖碰到額頭蓋着的帕子,他淡聲問:“咱家昏了多久?”
守在床邊的平安鹌鹑般不敢吭聲,長忠端着藥到床邊伺候:“您睡了近兩個時辰。老奴給您檢查了,就是磕狠了,無大礙。”
樓鏡長睫半斂,起身接過湯藥一飲而盡,擡眼處是牆上挂着的“三省”筆墨。
三省山居是皇帝親賜的殿院,“三省”二字更是禦筆親書,旁人皆以為這是榮寵。
隻是榮寵背後的恫吓與仇怨也隻在君臣兩人間暗流湧動。
宦官,做到極緻,權傾朝野也是個奴。
既是奴,又有何資格讓人伺候。
所以三省山居内院除了平安和長忠,往日也隻寥寥幾人光顧。
這會兒平安悶聲不吭,整個三省山居更顯得風聲鶴唳。
他已多年不曾真的牽情動氣,此刻卻莫名生出幾分愠怒。
皇宮五馬六猴之态是他親自豢養,可他如何也沒想到能養出來個敢朝他動手的小畜生!
餘光瞥見廳前八方桌上瓷青紙,樓鏡挑眉:“誰送過來的?”
長忠順着他目光看過去,掩唇低笑:“市買司新來的小宮女,不知道得罪了誰被安排來送東西!”
樓鏡斜睨他:“三省山居是什麼狼窩虎穴不成?”
長忠:“……”
平安冷不丁開口:“兩枚銅錢送來的。”
樓鏡和長忠一起看向他。
“我送寒蘭的時候碰見她了,還給她指了路。”
湯勺敲打藥碗,發出叮的一聲。
樓鏡放松腰腹靠在床榻上:“你給她指往何處?”
平安縮了縮脖子。
三省山居曾是冷宮,周邊的宮殿亦是。
他給兩枚銅錢所指的梅林更是宮中的一處禁忌,老祖宗命他不許踏足。
——據說那裡有厲鬼索命。
平安不信這個,他隻是想吓唬一下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宮女。
但他哪知道老祖宗也在梅林邊兒上,還不知為何撞到腦袋昏了過去!
連老祖宗都扛不住的地方,那小宮女還有命麼?
若不是回來看到那刀瓷青紙,他都想冒險進去找人了……
樓鏡的聲音涼飕飕,陰恻恻:“工部尚書貪污河道款已定案,咱家如今卧病在床,明日宣旨你便代咱家跑一趟。”
“老祖宗,他年紀——”長忠的話被樓鏡一個眼神止住。
歎了口氣,長忠轉了拍了拍平安的腦袋:“明兒早食你不要吃了。”
手背擦過耳垂,樓鏡将右手手腕搭在額頭帕子上假寐。
右手無暇指節在錦被上敲打出有韻律的節奏,每一下都是弄死小畜生的一種法子!
安然無恙回到市買司的鐘袖此刻正坐在一張方桌前。
對面是雙手交握,一臉憋屈的張月姑姑。
無聲對峙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張姑姑率先開口:“鐘姑娘怎麼不早跟姑姑說是苗公公的人,平白添了這許多誤會。”
鐘袖低頭用指尖刮着木桌,劃出刺耳的尖銳。
擡臉又扒了扒額前碎發,很是認真道:“那以後别添了,我脾氣不好。”
啪嗒——
蹲在窗棂下豎耳偷聽的劉公公弄掉了手裡的陳舊竹簡。
他搓搓布滿褶子的老臉,若無其事将其撿起來放在青皮冊子邊晾曬。
張姑姑皮笑肉不笑:“成,咱們今日起化幹戈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