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近,曲臻問影一要了隻火把,她擔心在林裡迷路,便掏出包袱裡的銀簪,不時在經過的樹幹上做下記号。
徐懷尚瞧見,猶豫再三,從裡懷掏出一隻短匕遞了上來。
他說, “這簪子不錯,如此用可惜了。”
曲臻卻搖了搖頭,“這簪子本就是防身用的,徐大哥這匕首,我用着反而不順手。”
徐懷尚低頭應了兩聲,默默收回匕首,曲臻聞聲,有些困惑地轉過了頭。
——打從進入這林子,徐懷尚的狀态就不太對。
入林前,哪怕他走得一瘸一拐,卻依舊神采奕奕、嗓音洪亮,但從剛剛開始,他卻仿佛失了魂一般,低頭跟在她身後晃晃蕩蕩,目光渙散。
曲臻上前一步,将手背拭上徐懷尚的前額。
“好燙啊。”曲臻看向徐懷尚,面露憂色。
“不打緊,臻兒姑娘,我......”
不等徐懷尚說完,曲臻已經轉頭叫住了影一。
“我們就在這兒生火吧,這棵柏樹剛好可以避雨。”
影一轉身打量片刻,俯身将肩上的狍子“砰”地撂到地上,不置可否。
“徐大哥,你現在需要休息。”
曲臻說着接過徐懷尚懷裡的幹草,動作利落地放在地上抹平齊整,然後将按着徐懷尚的肩膀将他強行推上草席,又從包袱裡掏出一張葛毯披到他身上。
“我去拾些木柴生火。”
曲臻說罷,将肩上的包袱丢上草席,小跑着離開了。
望着曲臻的背影,徐懷尚欲言又止。
曲姓不算大姓,曲臻說她來自七襄城,此去夢州是為了參加父親的喪禮,而曲伯康正巧過世在不久前,這一路上,徐懷尚捋着這些線索思忖良久,估摸着曲臻大概率就是曲伯康的女兒。
那眼下,他又該怎麼做?
雖說女子難承家業是道不成文的規矩,但這位曲小姐卻非比尋常,幾日下來,他早已領教過她在詩詞戲文上的造詣,一個年方二十的小姑娘,卻能幾次三番與他辯得有來有回,一路上也對他照顧有加,若自己僅為這偏頗世道将書坊從曲氏手中奪了去,确是斷了曲臻的大好前程。
但話說回來,這書坊掌書的位子是李墨、郭盛二人好不容易為他争取來的,臨行時他也和妻兒信誓旦旦做了保證,等穩定好書坊的生意,就将他們接來夢州城享福。
辭官以來,妻兒跟着他受了不少苦,如今好不容易苦盡甘來,這到手的掌書之位,難道就這般拱手讓出去?
徐懷尚思來想去,心中五味陳雜。
眼瞧着曲臻幫着影一架起火堆,扇風添柴忙裡忙外,徐懷尚意欲起身時,膝上又是一陣劇痛。
他默默歎了口氣,心上更亂了。
彼時,曲臻眼看着影一三兩下剝開狍子皮,用短匕從裡頭割出一小塊淋着血的狍肉,接着将插着肉的匕首舉到火上燒燎片刻,送到嘴裡咀嚼起來。
整個過程中,自己與對面的徐懷尚貌似隐了身,隻有盯着瞧的份。
“我說影楓老弟,你就自己吃啊?”
徐懷尚咽下口水,屁股在地上蹭着靠近了。
“我來弄吧。”曲臻見徐懷尚行動不便,起身接過他手裡的短匕,蹲到狍子身側研究起來。
可她何時幹過這種粗活兒?
曲臻湊近狍子,舉着匕首用削果皮的方式忙活了半天,卻隻剃下來一堆毛。
“臻兒姑娘,還是我來吧。”
徐懷尚見狀艱難起身,接過匕首用力一割,一行狍血汩汩流出,這一刀雖然割得深了些,但總算能挖出肉來,徐懷尚捏着那塊狍肉,費勁巴力将粘連的毛皮剃掉,總算能遞到火上開烤。
曲臻和徐懷尚忙活的功夫,影一已經舉着他那把銅柄短匕吃了個半飽,徐懷尚瞪了他一眼,轉頭和曲臻吹起牛來。
“這塊給你!”
像是想到什麼歡喜事,徐懷尚臉上又浮起笑容。
“我家閨女最愛這一手兒,這肉呀,要烤得外焦裡嫩,像這樣表皮微微泛起金黃才好吃,來,你嘗嘗!”
徐懷尚将肉串遞給曲臻,轉手就要去奪影一手上的那塊,但那可是影一,徐懷尚伸手的瞬間他便反應過來,下意識将匕首擡高,斜起眼睛看向徐懷尚。
“我給你......品鑒品鑒。”
徐懷尚見奪刀不成,轉眼間換上一副谄媚的笑,影一冷臉看着面前的男人,想着他反正也快死了,便将狍肉遞了過來。
與此同時,曲臻一口下去,忍不住蹙起了眉。
徐大哥這所謂的“外焦裡嫩”,事實上卻是外頭已經糊了,裡頭還是生的。
徐懷尚倒是心大,眼下,他沒心思觀察曲臻的反應,隻專注于自己手上的肉。
“老弟,你這肉烤得着實敷衍,要不生吃得了。”
徐懷尚這樣說着,嘴上卻一口接一口地未曾停下。
影一烤的肉雖是欠了些火候,但一口下去肉汁滿溢、滋味濃郁,也叫徐懷尚将方才的煩心事忘卻了大半。
一滴雨水倏地敲上額頭,曲臻用指尖蘸上雨水再放至舌尖品嘗,突然輕笑了兩聲。
驟雨初歇,林間野宿,眼前是翻倒在地的狍子,嘴裡是難以下咽的野味,耳邊是喋喋不休的抱怨……
這頓飯,真是荒唐又有趣。
徐懷尚聞聲回過頭,見曲臻笑得甜美,便打趣問她,“想什麼開心事呢?”
“我在想,徐大哥為人豪爽大方,與人交往也仗義直言,身邊一定有不少朋友吧?”
“臻兒姑娘好眼光。”徐懷尚答,“我徐某雖出身白屋寒門,身邊卻從不缺朋友。”
“那影楓呢?”曲臻又看向影一,“我聽聞影笙會殺手入會前多曾從事軍職,想來你在軍中也有不少朋友吧?”
“他哪來的軍職?”徐懷尚搶先道:“這小子頂多二十出頭,總角時若非潑皮便是匪寇,言行哪有軍中作風?瞧這悶葫蘆樣,怕是也沒什麼願意和他做朋友!”
影一任由徐懷尚罵着,掏出麻繩自顧自捆起了狍子腿。
“那現在影楓小哥有了!”曲臻的聲音卻突然明朗起來,“不瞞你們說,我自少沒出過遠門,更沒機會認識外人,但此番有幸與二位同行,自覺智識通透了不少,若是能成為朋友......”
“那是自然!”徐懷尚爽快答道,“以臻兒小姐的才情,若時常出門走走,朋友定是不少,今日徐某也算占了先機,來!”
徐懷尚說着,舉起不知何時掏出來的酒壺正欲暢飲,卻被一旁的影一冷不丁打斷。
——“據我所知,朋友間理應坦誠相待。”
此話一出,徐懷尚的酒壺滞在半空,笑容也僵在了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