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朔元年,徐懷尚被袁毅青收留後六年,也是袁毅青過世後的第三年。
時值望南國永朔新帝登基滿月,泸州城錦木裡熱鬧非凡,連平日裡門可羅雀的章拐子胡同也新添了不少擺攤叫賣的小販,十七歲的徐懷尚站在胡同口,看着面前收書的老頭兒在牙人的督導下将書鋪中的舊書成摞碼齊上稱,腦子裡一片空白。
過不多時,那牙人點數着銀票朝他走來。
“店面加上雜貨兒,一共八十七貫,這地段實在寒碜,我折個零頭,你數數。”
徐懷尚接過票子和銅闆低頭認真點數,确認無誤後擡起頭看向牙人,後者揮揮手,一臉不耐打發道:
“沒問題就走吧,剩下的和你沒關系了!”
徐懷尚于是将銀票裹着銅币小心折疊起來塞進裡懷,彎腰拾起腳邊兩隻鼓鼓囊囊的包裹,悶頭朝胡同外走去......
半個時辰後,徐懷尚從成康街李氏蒸糕鋪的攤位前頭順走李墨、郭盛二人,将他們徑直拉進平日裡高攀不起的鳳怡酒樓,落座後,他将大包小裹擱在一旁,氣勢豪邁地叫了一桌子酒菜,而後迎上兄弟兩個錯愕的目光,從裡懷掏出了那疊銀票。
“六十,七十......”
郭盛茫茫然接過銀票開始點數,嘴巴越張越大。
“二哥,這裡足有八十餘貫,别說租馬,就算包個馬車也是綽綽有餘了,這錢你是從哪裡搞來的?我哥倆兒就算賣上三年蒸糕也賺不來這些啊......”
徐懷尚笑而不語,隻是舉起酒壺為二人斟上,坐在他對面的李墨默默用指尖在酒杯上摩梭着,視線上擡,目光灼灼射向那兩隻包裹。
“你把書鋪給賣了。”李墨聲音很沉,語氣冰冷。
“是,連同店裡的舊書,我想着鋪子倒了之後留着也沒什麼用,便一道都賣了。”
彼時,徐懷尚臉上依舊挂着笑,他早料到此舉會引發争議,但也有信心能說服郭李二人。
“換來的錢比預想中還多出幾貫,我想,鄉試期間我們吃住都在貢院,應是花不了什麼錢,不如在夢州一直待到放榜,咱們兄弟三個也有好些年沒一同出遊了,正好趁這次夢州之行......”
“徐叢......”
風和日美,一道西湖醋魚被呈上酒桌,李墨突然喚回徐懷尚的本名。
“這兩年你為了書鋪跑前跑後,我本以為你是真心想繼承師父遺志,将‘聚尚’好好經營下去……”
瞧見李墨眼底的暗淡,徐懷尚微微擡高了音量。
“李墨,書鋪沒了可以再開,師父生前逼我們背五經、抄四書,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咱們兄弟三個能闖出些名堂,實現兒時的夢?”
“兒時的夢?”
李墨猛地擡起頭,目光閃爍,下巴微微顫抖。
“徐叢你醒醒吧!你真以為就憑我們三個草根賤命,靠着自學的那些不入流的文法便能通過鄉試?我不知道你的夢究竟是什麼,但‘聚尚’就是我的夢!
“這兩年我和郭盛含辛忍苦經營蒸糕鋪子,每日将賣剩的蒸糕帶去給你,經年累月從未間斷,自己都不曾飽腹!為的就是讓你沉下心來顧好‘聚尚’,将師父的墨寶沿承下去,什麼鄉試!什麼夢州!做人最重要的是顧好眼前!”
——“那你告訴我!眼前又剩下些什麼?”
徐懷尚眼圈開始泛紅,一肚子的委屈再按耐不住。
“而今是永朔元年,就連那荒煙蔓草的筒子口都開起了藥鋪布坊!我招牌也置了,新書也添了,生意可有起色?
“我去縣衙敲過多少次鼓你們也不是不知道,那張拐子胡同早已被他們視如敝履,你們覺得若是師父泉下有知,他會希望咱們兄弟三個一輩子守着這間破書鋪,葬送畢生的氣力與前程?”
——“可那書鋪是師父畢生的心血!”
兩行熱淚噴湧而出,一度沉默的郭盛突然哭喊道:
“那裡頭的每一本書,都是師父一筆一劃抄下來的!每一本!”
徐懷尚凝視着他,鼻尖突然湧上一陣酸楚。
幾年下來,風塵碌碌的生活已然磨去了郭盛身上那層肥膘,讓當年那個胖小子出落成一個皮膚黝黑、四肢精壯的硬漢,而上一次見他哭成這樣,還是兩年前得知袁毅青去世。
“我知道,可是......”徐懷尚不自覺将語調放輕了。
郭盛看着他,目光不似李墨那般銳利,倒有種讓人心疼的悲怆。
“二哥,五年前,被留到書鋪幫工的本該是我,那時我和大哥見你無家可歸、甚是可憐,才決定将幫工的位子讓于你,我倆一直覺得,你是我們三個當中最聰明的一個,我本以為......”
——“砰!”
郭盛話說到一半,被李墨拍案而起的陣勢驚得渾身一震,與此同時,一隻茶杯翻下酒桌,将早已涼透的茶水濺了一地。
“多說無益,這錢,我和郭盛是不會碰的。”
李墨目光決絕,将那沓銀票擱回到徐懷尚面前。
“我們兄弟兩個人窮志短,無福消受師父的血汗錢。”
李墨說罷,拉起一旁的郭盛轉過了身。
“作為兄弟,我真心祝你得償所願......”
最後,李墨隻留下這樣一句話。
“畢竟,你一直是師父最喜歡的那個。”
徐懷尚低頭坐着,不想眼睜睜看着那兩條背影消淡于視線,待徘徊的淚水終被吞下,面前朦胧的色塊也變得清晰:青綠的秋葵、玫紅的東坡肉,以及白玉一般的豆腐,更遠處端正地擺放着兩副青瓷碗筷,畫面之于十七歲的徐懷尚而言,是空前絕後的精緻。
說起來,徐懷尚也不明白為何在經年累月後,那日鳳儀酒樓的光景卻依舊如此深刻。
當然,二十年後,當他和曲臻、影一一同行走在那漫無邊際的山間隧道,這些無足輕重的細節也自然被他省了去,畢竟說到夢州,接下來的一切才是重點。
那天晚上,徐懷尚蹲坐在李墨家門口守了整夜,卻始終沒能等來為他開門的人。
次日,晨光熹微,趕集的馬車經過李家門口,馬蹄激起一陣塵土,半睡半醒間,徐懷尚不知從哪裡聽來“夢州”二字,便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将腳邊的包裹挎上肩膀,夢遊一般地跟了上去。
飛沙走石間,沒人注意到那個亦步亦趨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