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蔽日,驟雨驚雷,濕透的布衫貼緊胸脯,行囊被死死抱着。
徐懷尚深一腳淺一腳踩過濕濘的草地,雨滴積蓄于樹葉再被風甩下,毫不客氣地砸在臉上。
倏地,一陣疼痛驟然從左膝傳來,讓他身子一傾扶上邊兒上的樹幹,片刻後喘息着擡起頭,朝前望。
雨霧間,百米外的三層樓閣如夢似幻,一道驚雷降下,徐懷尚咬緊牙根,一瘸一拐朝山頂蹚去。
“蛙聲叫得這麼急,怕是要下場大的。”
半個時辰前,徐懷尚于半山腰撞見下山的獵戶,幸得好心指點。
“這雨要是真下起來,山頂有個鹿裡客棧,你就到那去避避,小雨不打緊,但要是撞上暴雨,下山就難了。”
徐懷尚前腳跨進客棧,來不及接過掌櫃遞來的熱茶,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解下外褂,将包袱上的雨水拍打幹淨,忍着膝上的疼蹲到地上解開包裹,從裡面翻出一卷書冊。
書衣已被洇濕,好在夾于内頁的文牒完好無損,徐懷尚如釋重負地癱坐上一旁的木凳,大口喘息。
喝下一口熱茶,舌尖是馥郁的茶香,雨水順着屋檐成股滴落,前堂的嘈雜這才傳進耳朵。
“小二兒,再來壺酒!”
店小二轉過身,眼神卻望向一旁埋頭算賬的掌櫃,後者看上去四十出頭,待在原地遲疑片刻,眉間擠出一個川字。
“燒刀子......”掌櫃小聲吩咐完,轉過頭笑臉相迎,“幾位大哥慢點喝,不然待會下山不好走了。”
“下山?”桌前的彪形大漢回過身來,眉毛一豎,“掌櫃的這麼急着趕人?你瞧瞧,這雨半晌能停?”
回過頭,面前的酒碗已被滿上,趙響擡起酒碗猛灌一口,辛辣酸苦。
趙響皺着臉,尋思陸長順這厮倒是薄情,風雨這麼大,也不想着上點好酒招待他們這些常客,“啪”地一聲脆響,趙響将酒碗砸上桌,借着酒勁準備撒潑,手腕卻被邊兒上的大申按下。
大申沒看趙響,隻是仰起頭把整碗燒刀子一氣灌下,趙響轉頭看過剩下幾個弟兄,倒也喝得酣暢,想到他們縱橫鹿嶺這些年吓跑的住客,還有哥幾個在鹿裡客棧賒下的賬,趙響咽下一口苦酒,無聲作罷。
“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嗎?”
酒客的一句閑話倒讓門口的徐懷尚發起了愁。
“現在是梅雨季,難說。”掌櫃搖了搖頭,再次打量起徐懷尚,“客官,吃點兒?”
“不用麻煩了。”徐懷尚擺擺手,耷拉着肩膀看雨發呆,“我等雨停就走。”
“您是要去哪兒?”
“夢州。”
“夢州?那可不近,您怕是得在這兒過夜了。”
“過夜?”
“第一次來鹿嶺吧?”
掌櫃的一笑,“您來時應該注意到了,鹿嶺隻有一條盤山路,沿路一邊是峭壁,另一邊是陡崖,林子看上去地勢平緩,裡頭卻有不少獵戶布下的陷阱,時而碰上山匪活動,沒點功夫的話,我建議您不要探......”
掌櫃話說得很實誠。
“途徑鹿嶺的外鄉人,走的都是那條盤山路,可這下山道上有處土坑,一到雨天就和了稀泥,雨水把底下的黏土都翻上來,别說人了,連馬都蹚不過去!下了山,到夢州還要經過一片林子,這個天氣也是難走得很,您若是不想原路返回,這兒就是唯一能落腳的地方了。”
陸長順開店十年,閱客無數,官家匪寇一看便知,面前的男人一進屋就忙着檢查包袱裡的書冊,想來是不會賒賬的人。
彼時,徐懷尚看着掌櫃,面露懷疑。
“不然等雨停了,您自己去瞧瞧,那坑離這兒不到一裡地,兩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陸長順說完,不再理會徐懷尚,起身去前堂招待客人。
“小二,來份燒雞!”
“好嘞!”小二應着一路小跑向後廚,九号桌的杜連城轉過頭,正望見紫衣少女掀開賬房門簾,兩條細尾麻花辮在胸前蕩來蕩去,穿花雲緞裙飄然若仙,杜連城眯起眼,嘴上不自覺啧了一聲。
遠處意味深長的目光也被陸掌櫃看在眼裡,他沉着臉把陸湘兒拉到櫃台後頭,“哎呦”一聲,陸湘兒探在外頭的腦袋被老爹生生按下。
雨越下越急,從前堂向外張望,整個鹿裡客棧好像漂在河上,一小串瀑布順着瓦尖淌下,彙入門前的河道,仿佛下一秒就有小魚跳出來。
徐懷尚攥着包袱,一邊側身打量前堂的食客,一邊盤算着今晚。
五天。
距離約定的日期還剩五天,他本想提前抵達夢州,去慕名已久的司月坊聽回書,再用剩下幾天空餘置辦些家用,雖然李墨在信上說衣食住行都已打點明白,叫他隻管安心接管書坊,但徐懷尚想着,還是要親自核查一下才能心安。
這樣看來,在這兒留宿一晚也不成問題,加上鹿嶺山下猛獸橫行,他本就打算物色三兩旅伴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隻是,答應女兒的信怕是要遲些才能送達了。
胡思亂想的工夫,徐懷尚注意到櫃台前的小姑娘端着酒壺不情不願地挪騰到最裡頭的酒桌前。
——那是方才叫菜的客人。
少女呈上酒壺,拎着盤子轉身要走,胳膊卻被當中銀冠束發、錦衣華袍的男子抓住、一把扯到身旁的長凳上,男子順勢将胳膊環上少女的肩膀,叫她陪酒。
徐懷尚将目光移向掌櫃,後者隻是低下頭,作勢摸上算盤。
“掌櫃,來一份蒸鲈魚、一份煎牛筋,再配兩道小菜。”
徐懷尚一口氣點了目所能及做工複雜的兩道菜,話音未落,掌櫃擡頭,應得格外響亮。
“好嘞!蒸鲈魚、煎牛筋,湘兒你去後廚幫忙!”
陸湘兒立刻會意,她掙紮着想站起來,可杜連城的手卻仿佛焊死在她的肩膀,絲毫不肯松動。
陸長順走過來,對着一身華服的男人連連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