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喜帖雖然送出去了,來的人卻沒幾個。畢竟沖喜不算真正的喜事,稍微有點講究的人家,都是禮到人不到,主打一個少沾晦氣。所以,來不來客秦懷玉并不在意。反正院子裡的賀禮,沒有少堆。
“勞煩姐姐講這些登記入冊,管家有些忙不過來,賬房的兩位先生和三位娘子,又都派出去收租了。這是賬房打下手的馬二和王四,調給姐姐差遣。”
秦懷玉話落,一旁兩個機靈的年輕男子立即躬身喚道:“孫娘子。”
他們二人卷起了袖子,一個捧着兩本空白的禮冊,一個拿着銅制的手持筆墨盒,一副精幹的模樣。孫華卿不由點頭,對秦懷玉道:“好了,這裡有我,你快去忙吧!”
站在不遠處的王萍聽見這話,向她投來一個感激的眼神。秦懷玉早發覺了跟在後頭的王萍,隻是懶得搭理。估計是洛楹醒了,又派她來找自己去興師問罪。
無奈,秦懷玉隻得暫别好友。
“娘子。”王萍快步跟上,走到無人的廊下,才開口。
秦懷玉漫不經心地撥弄着綁在烏漆柱上的紅綢:“我娘又有什麼吩咐?”
“夫人說,這婚事實在太過荒唐,讓您把人從哪裡接來的,就送回哪裡去。沒必要,娶人家姑娘進門守活寡。”
“夫人還說,她已經看開了。郎君撒手,怕是就這兩天,要您着手預備喪事。洛家的親戚們,一定得通知到位。”王萍一邊說,一邊打量秦懷玉神色。
“知道了。”秦懷玉突然松開手,擡起頭來,跟偷窺她的王萍視線撞了個正着。王萍慌張地埋首,被她那冷峻的目光,盯得後背發涼。
見狀,她淡淡道:“我還有事要忙,你去回夫人,就說事情已經定下了,不容更改。喪事和喜事,我已經一塊兒做了準備,她也無須擔心。遠在左雲縣的三位舅舅,我也派人快馬加鞭去請了。”
左雲與鄯陽,相距九十餘裡。而尋常的馬兒,每跑上一段時間,就得停下來吃吃草、喝喝水。所以中途不換馬的話,一個時辰隻能跑二十裡左右。當然,好一點的馬,一個時辰可以跑三十裡地。算下來,送信的這一來一回,至少需要六個時辰。
一天就十二個時辰,依照洛家舅舅們的尿性,絕不可能半夜起來奔波。畢竟,當年外祖父舉喪,不出半月,就有倆醉倒在酒肆,徹夜不歸。緻使在左雲縣也算有頭有臉的洛家,一時淪為整個朔州笑談。
為人子尚且如此不孝之人,何談為外人守禮?
思及此,秦懷玉忍不住在心底一哂。等她回頭,見王萍還杵在原地,不由捺下唇角:“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快去回夫人的話,好叫她安心。”
“是……”剛挨過申饬沒多會兒功夫,王萍自然是不敢倚老賣老的,弱弱應了聲,欠身離開了。
栖遲軒正房、先前卧着的秦懷金的東屋内,已經挂上了喜慶的大紅綢花。門、窗、屏風,也貼上了剪好的囍字。福熙堂庫房裡,那套壓箱底川繡五彩鴛鴦錦被,也給鋪在了床上。
一覺醒來,發現兒子和自己都給挪到客房裡的洛楹爬起來,不顧身邊丫鬟的勸阻跑到北房一看,頓時覺得天都塌了。原來秦懷玉不是在開玩笑,她是真的要給越銘沖喜!
這一刻,洛楹不得不承認,求神拜佛真的沒什麼用。打秦懷金入仕後,她就開始茹素。齋飯一吃就是三年,結果寶貝兒子還是被無眼的刀劍奪走了……
所以沖喜有什麼用?
那個不好人做到底的姑娘,又憑什麼進她秦家的門?
也不知長什麼狐媚,還把她僅剩的女兒、一向冷靜聰穎的青瑜、朔州人盡皆知的少年英才,給迷得神志不清!
所以,她立刻打發王萍去找秦懷玉,說自己願意暫退一步,要求對方及時止損。可她忘了,自己這個女兒,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中了舉之後,翅膀更是硬。
聽到王萍的回話,洛楹氣不打一出來,拿起眼前花幾上粉青色的玉壺春賞就往地上掼。那瓶是上好的哥窯“金絲鐵線”,還是魚子紋,質堅密而釉光亮,沒個三十兩根本拿不下。
隻聽嘩啦一聲清脆的瓷鳴,抵得上王萍小半載月錢的寶瓶,頃刻間四分五裂。王萍沒忍住閉了下眼,俨然比主家還心疼這件器物:“哎呦!夫人,仔細傷了手!”
王萍上前來拉,洛楹卻并不領情。她擡起頭,見不遠處的黃花梨木多寶槅子上還有東西,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去。在衆目睽睽之下,抱了個龍泉青釉荷葉蓋罐,狠狠砸向腳下為了喜事新鋪的盤縧四季花卉提織棉毯。
跟來的丫鬟吓傻了,王萍也心驚肉跳,撲過去,攔着又要轉身去打砸的洛楹,苦口哀求:“夫人,求您消消氣!萬一傷到自個兒,小的們可怎麼辦呢?”
洛楹哼哧哼哧地喘:“消氣?我怎麼消氣!孩子大了不由娘,你瞧她眼裡還有我嗎?”
“還有你們!”
“她說的話是聖旨啊?”
王萍輕拍她的背,對着早已低下頭的衆人道:“夫人氣急了,可不敢犯諱……”
“這兒、那兒,”洛楹在王萍的撫摸下漸漸順了氣,指着那些耀眼的喜慶裝飾,恨恨道,“礙眼東西為什麼不拆?我可沒同意她給大郎沖喜!”
“秦懷玉是掌了家,可我是她老娘!快來人,把這些囍字揭掉燒了!大紅色,看得我眼花……”
聞言,屋内衆人面面相觑,卻無一人動身。連王萍,都止了手上的動作,壓低了頭,想降低點存在感。畢竟,話雖這麼說,可府裡現在是秦懷玉說了算。
洛楹見狀,臉色愈發難看。
當初嫌府中事務繁瑣不願管家,早早放權給秦懷玉的,是她。因此得了閑,在丈夫離世、兒子入仕後,常在外頭跟金蘭姐妹聽曲賞花、集會宴飲的,還是她。隻享福不吃苦,她的日子過得比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舒心。但人心莫測,誰也說不準。
她有點後悔,可惜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