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海潮澎湃,他和岑安坐在巨大的礁石上,各自罩上風衣帽子,挨得很近。
江燼無人知曉的自責與内疚,第一次和人分享出來。
“岑安,我在藍朔的象牙塔中長大,每次接觸到藍朔控制範圍之外的人,那些人就會莫名其妙地遭遇不測。”他的目光飄向冷月照耀下的一座座墳茔,“這些人,有街頭信息販子、義肢技師、電子寵物設計師、同校晚輩、植物培育師……
“我主動認識這些人,是想通過他們了解我那沒有記憶的二十年,或者隻是單純地交個朋友——藍朔控制之外的朋友。但我身邊,總是有很多眼睛監視着我,不允許我有任何不透明的想法。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他們本來能好好活着,卻因為和我的短暫相識,走向不幸……”
“有什麼線索證明是你害的?”岑安打斷道。
“沒有……岑安,沒有任何證據指向我,也從未有人因那些人的離世指責我、懷疑我,可我知道,就是跟我脫不了關系!”他猛地抓住岑安的肩,瞳孔微顫,仿若溺水之人無聲的呼救。半晌,他苦笑,“聽起來,像不像一個詛咒?”
“你對此感到痛苦?”
“是的,我很難說服我自己。”
岑安頗為頭疼地看着他,聽說過被害妄想症,還沒聽說過一直懷疑自己害人的。他想起白King的話,江燼似乎一直活在某種恐慌裡。
江燼手勁兒大,肩膀都給他捏疼了。他扒開江燼的手,觸感冰涼,幹脆握進自己手裡,哈口熱氣,輕輕搓着。
江燼愣住,不習慣被這樣對待,但也沒抽回手。
“燼哥,你是不是覺得身邊人——我是說藍朔、莘訊,給你編織了一個巨大的陰謀?”岑安認真地看着他,“你沒有記憶的那二十年過着怎樣的人生,都來自他們的叙述,但你不信?”
“不信,矛盾點太多了。他們為了消去那些矛盾,真的會對無辜之人下手。”江燼深深地看着他,“搞不好我真的會害了你,岑安,我……不想你死。”
“那就好好搞。”岑安不以為意,“黑傑克跟你往來那麼久,還被未婚夫察覺了,不也沒死嗎?”
“他……很特殊,不一樣。”
“我也不一樣。你不是在我身上押注了所有嗎?我怎麼能辜負你的特别對待呢?”昏暗的夜色裡,他的眼睛像狡黠的狼崽,格外亮,“我們會活得好好的。”
江燼歎口氣:“這些本來沒必要跟你明說的,萬一吓跑你怎麼辦?呵……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今晚會帶你來這裡。”
“因為你擔心我呀。”岑安笑嘻嘻道。
“臉皮真厚。”江燼掐了一下他的臉,站起身,“回。”
返回途中,船長沒有全開馬力,緩速晃着,粗略估算,回到教堂正好天明。
船艙被隔成兩個獨立的空間,江燼和岑安一人一個。獨處了沒一會兒,江燼突然聽尾甲闆傳來岑安喜悅的叫聲,“燼哥!下雪了,出來看雪啊!”
江燼被吵得心煩,拉開艙門,涼意撲面而來。
月亮不見蹤影,阒黑的夜空與海面好似虛空盡頭,大片大片的冷白雪花從空中凝落。岑安抓着欄杆,仰頭看雪,讓海風灌滿了整個衣袍。
“大驚小怪什麼,你不冷麼?”
“不冷啊,這衣服黑科技,自動控溫。燼哥,這海域什麼氣候啊?海上竟然有雪。”
“是白令海區的寒流攜冷空氣南下,與這裡的暖濕空氣相遇,形成的冷流降雪。”江燼站在岑安身後,岑安以為他在看雪,事實上他一直看着岑安,“你喜歡下雪天?”
“超喜歡!你呢?”
“不喜歡。”
岑安笑容一黯。
江燼連忙解釋:“對我來說,雪代表寒冷、死寂和荒涼。雖然衣服很暖,但隻是看着,時間久了還是會使喚出冷症。我畏冷,你知道的。”
“哦,”岑安替他感到遺憾,“你不讨厭雪,你隻是讨厭它意象的寒冷?”
“嗯。”江燼看了眼蒼茫無垠的海面,“你玩吧,一會兒該起風了,注意安全。我進去了。”
半個小時後,岑安又來敲他艙門。
“我不是說了不喜歡……”
“燼哥,喜歡一次吧?”岑安鼻尖泛紅,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我的雪是不冷的,來看看吧。”
不等他回答,岑安将他從卡座沙發上拉起來,拽着他走,到了門口又折返,扯過沙發上的毯子,給人披了個嚴實。
江燼跟着他來到甲闆,莫名其妙,“什麼不冷的雪……”
“燼哥,看過來!”岑安斜指着一處漆黑,突然張開五指,“嘩!”
手掌之後,百萬級瓦數的燈光驟然亮起。光源與他們相距上百海裡,映入眼中,就像海面上突兀懸挂起的火球。赤橙光線刺破黑夜,将鋪天蓋地的冷白雪片映成金色、赤金色、白金色、透明,紛紛揚揚,從無色蒼穹中墜落的仿佛不再是雪,而是熾烈滾燙的鐵花。
一時間,海浪激舷,勁風湧起,托着密集的雪片在天與海之間簌簌回旋。
江燼仰頭凝望,看得呆住。船體突然被浪掀了一把,向一側傾去,岑安動作迅敏,兩個人一同摔倒時,他一手墊在江燼腦後,一手緊抓欄杆底部,整個人失重撲在江燼身上。
“對不起燼哥,我……”
他抽出手撐在甲闆上,船體晃蕩不止,抓着欄杆的手還不敢松。剛起身,又被海浪開了玩笑,劇烈颠簸中他再次壓上江燼。
“燼哥……”
江燼平躺着,被壓在身下的同時,也被穩穩地護着。雪片覆上他眼睫,他像是被燙到,驚得失語,兩眼呆滞地看着他。
岑安不再亂動,兩人面對面地,随着海浪的節奏晃蕩。
江燼的視線越過岑安,垂直向上看去,金色的雪簌簌掉落,好似亂墜的繁星。
岑安看到他眼裡的自己,蠻橫地霸占了七成眼眸,其他部分則是滿滿的星。蓦地,岑安心髒猛烈鼓動起來。
“喜歡嗎?燼哥。金色的雪,熱雪。”
岑安扶着他坐起來,輕聲問。
江燼伸手,接住幾片雪花:“哪兒的光?”
“不知道,”岑安指着光源,“那邊兒有個蛇頭形狀的半島,航圖不顯示名字,不知道幹啥用的。搞得神神秘秘。網域卻容易摸進去得很,我發現啊,島上好多超大功率的光伏設備,用于光能轉換的。我想着,控制它們亮出橙紅光,燈光下的雪就變成了代表熾熱的金色……嘿嘿,我是不是又闖禍了?”
“那是痕綠基岸,亞青環的地盤。”江燼在他腦門上輕輕扣了一下,“你呀,又胡作非為。我可是費了勁兒說服亞青環,不交黑傑克罪證的。”
“嘻嘻,我自信他們的網絡傭兵抓不住我。話說回來,浪費他們一點光電,也不至于對我喊打喊殺吧?”岑安慵懶伸腰,看向金雪,“還好你喜歡,不枉我費心思。半個小時後光就滅了,你就珍惜吧。”
江燼看着他。此時,海面很平,漸漸弱下去的風聲裡,心跳和呼吸一樣清晰可聞。
江燼揉平岑安在風裡亂糟糟的頭發,雙臂繞過他後頸,給他戴上風衣的帽子。
江燼忽然心頭一顫,想起岑安在他的夢裡,身披鬥篷、兜帽罩頭的模樣。夢裡他們隔着冰冷的雨簾遙遙相望,互相猜忌、提防、恐懼。這一次,他們之間橫斜着飛雪,好似經年的風霜,他的心時而澎湃,時而甯靜。
“燼哥?”岑安怔然,一動不動。江燼的雙手擱在他耳後,微微将他拉近,仔仔細細地端詳起他的五官。
“為什麼你臉上總帶着傷?為什麼眼睛,總是這麼燙……”江燼沒頭沒腦地問。
岑安屏住呼吸,江燼與他近在咫尺,聲音卻渺遠得仿佛來自海的另一邊海。
他剛想開口說話,唇被封住了。
是江燼,以吻……
岑安腦袋裡宕機般“嗡”了一聲,世界在他眼前颠倒,又慢慢倒回來。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呼吸交纏間,唇上柔軟潮濕的觸感無限放大,讓他幾近昏厥,空白的大腦好不容易從短路中恢複,又填滿了心形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