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人不壞,就是很難評。”
“老子還需要你評?”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岑安語氣變得煩躁起來,四處尋找諾的身影,自從上了車,就沒再看到他。
“哪兒也不去,就在監獄上面盤旋。等汐月伊幹完架,把那堆破銅爛鐵呈給審判長,我們就送你回去。一想到翁青那張老臉呈現出驚吓的神色,我就……”
“送給誰?”岑安突然目光犀利地看過來,“你剛才說,汐月伊幹掉屠之後,會把他的‘屍體’呈給誰?”
賀韶與維拉相視一眼,噤了聲,交換着彼此的疑惑。
“呵,審判長,屠是審判長派來的……”岑安不是沒聽清楚,而是難以置信,“想殺我的人,竟然是不久後對我進行審判的人?”
正如抓捕他的人,是最有機會栽贓嫁禍他的人。
他如遭雷劈的神情讓賀韶十分不解:“黑傑克,你這人真有意思,親信背叛不足以讓你崩潰,審判長對你的殺機倒讓你破了防。如今的政法潰爛成了什麼程度,你難道不清楚嗎?”
“我……”
他哪裡清楚?這段時間,他一直将審判開庭當做最後的機會,他畢竟來自一個被公權保護着的社會,仍寄希望于公正嚴明的審判機關。他計劃着找證據揭穿江燼對他的栽贓,證明自己不是黑傑克,江燼出于什麼目的,他其實也不是很在乎。
可眼下,敲錘定音的審判長,甚至不屑于通過手中的自由裁量權給他定罪,想直接在監獄就了結了他。所謂的審判開庭,原來隻是給外界做做樣子,審判本身就是一場陰謀,從一開始他面臨的就是絕路。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湧上心頭,他被維拉、被山海踩到腳下時,都從未如此疲憊過。
岑安背靠艙壁,閉上眼深深喘着氣,眼睫有些濕潤,再睜開眼時,是令人為之一怔的清冽。
“賀韶,換個條件,不必費心抓灰光了。”岑安沉吟片刻,“我要見江燼,私下。”
他還是決定從江燼入手。他摸着自己的小指,想起鈎吻說過,裡面的撲克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瞳孔猛地一顫,似有一束光穿透了心中的迷霧——偵查長的憐憫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這是他入獄前說給江燼的,好笑的是,一語中的。
“啧,你看上他了?“賀韶戲谑道。
岑安沒答話,賀韶就當他默認了,畢竟岑安對江燼說的那些混賬話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什麼肋骨啊情人啊,死到臨頭了還要撩兩手,也是夠騷的。
賀韶湊到他跟前:“那我就說個更讓你心痛的事——他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結婚?!
岑安從翻飛的思緒裡回過神。
心痛,果然心痛……他一時被氣笑,嘴角壓不住,笑容浮上臉,陰狠狠的。
為什麼,我狼狽至此,你卻要結婚,開始你幸福的人生了?
“啪”一聲,他折斷了胡亂握在手裡的金屬操作杆。
維拉警惕地擋在賀韶面前,後者則咯咯地笑個不停,“他未婚夫可不是盞省油的燈。我勸你,打打嘴炮就行了,私會美人兒這種事,想都不要想。反正你們遲早會見面,下一次估計是……審判庭吧?”
“呵,是麼……”岑安冷笑,“我偏要見他。你看着辦,别讓我說第三遍。”
“好好好,我原是為你好來着。”賀韶笑了,也不惱,“别怪我沒提醒過你,最近睡覺還是睜一隻眼比較好。”
“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岑安說。
賀韶想了想,“我會看着安排的。别忘了我們的約定。”
“什麼約定,我能參與不?”一道懶散的聲音自頭頂響起。
三個人循聲望去,隻見艙頂不知何時打開了個矩形口子,一道鋁梯延伸下來,一身深灰着裝的林夏踏着它走來,手裡把玩着一條十字架吊墜。
“你怎麼陰魂不散的?”賀韶嘟囔道,一臉煩躁。
“你哪次闖禍,我沒有參與收場?”林夏道。
“老子這回救了他,虎口搶人,明白嗎?”
“做得真棒,我給你頒個獎?”
“……有病。”賀韶翻着白眼,卻給林夏騰開了地方。
林夏單手按着岑安顱頂,湊到他面前觀察,喃喃道:“精神狀态很穩定嘛。”
“在你看來,我該是怎樣?”
“我還以為你已經支離破碎,陷入崩潰……”林夏突然止了聲,隻見岑安那雙點漆眸灼灼地盯着他。
岑安猛地攥住他的手,手指慢慢移動,在他小指骨節上掐了一下,“我為什麼會崩潰,我可是黑傑克啊。”
林夏微微一愣,立刻明白過來,笑了:“也是。一塊微機就能給你無限生機。”
“它的存在你明明檢測出來了,為什麼裝作沒看見?”
他倆挨得近,聲音隻有彼此聽得見。
林夏抽回手,繼續放在岑安頭頂,看着他的眼睛更亮了,“他不想你輕易死掉,我也不想你死。畢竟,你的體質實在是太吸引我了。你和别人不一樣。”
“所以江燼往我小指裡塞了這個?”
林夏并未提及某人的名字。這塊微機大概是在鋼廠他被抓時趁亂塞進去的,可能是随影、江燼,也有可能是那個年輕嚴肅的軍官沈栎。岑安在試探,心髒越是跳得厲害,臉上就越是平靜。他期待那個人是江燼,如果是,他的推測就都成立,江燼陷害了他,卻又不夠狠,給他留了一點生的希望。
林夏并未發現端倪,回答道:“他隻能做到這一步。畢竟,輯魂的阻斷場可不是蓋的,還是得靠你自己,黑傑克。”
哈——
林夏還在說着什麼,岑安已經聽不進去了,腦海裡全是江燼那張美麗的臉,冷漠的、面無表情的,最終定格在送他入獄前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憐憫。
江燼,你到底想幹什麼?
“林夏,我發現了一個更有意思的,比我這未經改造的純天然身體更好玩。”
“嗯?”
岑安眼裡的陰鸷,讓林夏莫名興奮。
幾個小時後,編号332的牢房“嘭”地一聲打開了,林夏與岑安一同站在外邊。
岑安還是那套深藍囚服,林夏換上了冷白的醫用褂,十字架吊墜懸挂在胸前,泛着猩紅的光。他們的身後,是數十個配備武器的警用型機器人,雖然套着獄警的服裝,但皮下卻刻着“神權”軍署的六芒星标志。
他的獄友紛紛看過來,有幾個面孔陌生,岑安還未打過照面。
林夏扶了扶泛着冷光的單片眼鏡,指向一臉不可置信的鈎吻:“日常體檢,帶走。”
鈎吻驚恐地後退兩步,能拿來防護的隻有一張薄薄的報紙,兩個獄卒迅速上前,他看着就是不太會打架的那種,三兩下被制服,扭送到林夏面前。
林夏瘋狂的笑容再也藏匿不住:“找到你了,姜琢。”
姜琢?岑安驚訝地看向林夏。方才在賀韶的車裡,他向林夏描述鈎吻那對兒毒牙和非凡的造毒天賦時,林夏隻是笑了笑,表示的确很感興趣。
原來他們早就認識。
林夏珍重地捏住鈎吻的下巴,着力點巧妙,那尖銳冰冷的一雙毒牙,此刻無比乖巧順從地露了出來。
“為了躲我,你竟然不惜藏進輯魂監獄,真令人意外啊。”
鈎吻掙紮着想甩開束縛,然而隻是徒勞,他看向林夏身後的獄警,一眼就認出了那是神權軍隊的僞裝。迎接他的必不可能是普通的體檢,這一去,他将永久失去自由。
“黑傑克!”他凄楚地喊了一聲,目眦欲裂地瞪着岑安。
“我跟他說兩句。”岑安道。
林夏大發慈悲地準了。獄卒拖着姜琢走開一段距離,岑安緊随其後。
“你本事真大。”姜琢道。
岑安以為他接下來要放一系列狠話,豈料他表現得十分平靜。
“我費勁逃到這裡,一是為了躲避林夏那個瘋子,二是為了找毛叔——就是那個整天雕刻木頭的老頭兒,”他摸了摸自己的牙齒,“你說的對,這就是變異。隻有他能通過改寫基因,搞掉産毒的能力,将我恢複為正常人。可這幾天,任我軟硬兼施,老東西也無動于衷。”
岑安道:“我還以為這對牙齒,是你的驕傲。”
“驕傲?”姜琢頓了頓,面露悲哀,“我從前,也以自己是個成功實驗體而驕傲,它的确讓我領略到了許多不可言說的美妙。可是再成功的實驗體,也隻是實驗體,絕無僅有并且出類拔萃的異能,恰恰是成為工具的理由。愚昧的、智慧的人,有權的、無權的人,雖然欲望不同,但隻要犧牲的不是自己,他們的意見就會出奇地一緻。我不想用它牟利,也不想用它殺人,我就隻能恨它,它讓我屢次失去自由、人格。”
“你可以試着求林夏,他看起來挺厲害的,或許能為你改變。”
“他是為神權賣命的狗,還是個瘋狗,他隻會将我當成一條生産線,又或者實驗體。”岑安真誠卻天真的建議,讓鈎吻止不住發笑,“黑傑克,你我終究是一樣,你的下場不會好到哪裡去。”
“你說的很有道理,”岑安認同地點點頭,“但我得先活着,不然連改變下場的機會都沒有。”
“我其實不會把你怎麼樣。”
岑安冷漠道:“可你沒有讓我早點感受到。”
姜琢最後看了一眼332牢房内部,目光久久地落在毛叔身上,突然沉吟道:“對于瘋子來講,監獄是個好地方,因為身邊都是十惡不赦的混蛋,不管怎麼發揮自己的惡,都不會有罪惡感。”
“什麼意思?”岑安嚴肅地盯着他。
“我是說,你長點心。我挺看好你的,黑傑克。”
“等等……”
姜琢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向林夏,在林夏身邊停了兩秒,又徑直走向那批獄卒,披着人皮的鋼鐵怪物,很快就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