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我想跟死人打交道嗎?你以為我有的選嗎?”薛暮冉低聲吼道,“你是自作自受,好好的道士不做,去趕屍。我要不是不幹這個,我連飯都沒得吃!”
他盯着柳水鶴那雙淡褐色的眼眸,幾乎要哭出來。但仍舊倔強的扭過頭,将臉埋進膝蓋。
洞穴寬闊,薛暮冉幾人所在的角落遠離村民,說話時又刻意壓低了嗓音,所以并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争論。
除了雲黎,他站在兩人身旁,心中無奈。歎了口氣後,也坐在地上。
“整個尋水鄉,除了劉村長那一脈,就隻剩下我們姓雲的。隻是不知為何,雲天楊那一脈向來不跟我們來往。我們住在劉氏一族的範圍内,要說活着,那也能生活下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天播種,秋天收割,偶爾進山打獵,能進城賣錢,補貼家用。
大概二十多年前,那是個秋天,我穿上母親新織的毛衣,目送着他們進山打獵,傍晚時分,他們回來了,卻沒有見到我父母。他們說,我父母因為貪功冒進,被野獸叼走了,隻給了我一塊帶血的衣角……”
雲黎聲音低沉,語速緩慢,像在說一個故事。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此後隻剩下奶奶陪着我,她告訴我,要好好的長大,好好生活,隻有長大了,有力量了,别人才不敢欺負我們。鄰居之間,見面了笑着打招呼,背過去也許又是一副樣子。我想,這個世界本就如此吧。沒有多大的善良,也沒有多大的惡意。”
三個人整齊地坐在牆角,沉浸在過去的時光裡。
薛暮冉擡起頭,偷偷擦了擦眼角,直愣愣看着前方布滿灰塵的地面,眼前忽然出現一雙褲腳撸到膝蓋的赤足,腳指甲裡全是黑泥。擡頭一看,卻是方才鬧矛盾的少年——劉晟。
“你又想做什麼?”他問,語氣慵懶,經過這一系列的事情,他已經失去了争論的精力。
“諾,這是幹糧,我叔叔讓給你們的。”少年遞過來一包紗布裹着的烙餅,見沒人接,他直接扔在地上,轉身就走。
邊走邊罵道:“你們愛吃不吃,餓死算了。”
任憑那面餅滾在地上,沒人伸手去撿。薛暮冉偷偷看向雲黎,昏暗的火光下,原本言笑晏晏的青年此刻卻劍眉緊皺,眼裡的悲傷閃着淚光。
氣氛沉重,一時難解。
他靠着牆壁緩緩站起,彎腰想撿起幹糧,忽然腳下不穩,整個向前滾去。他摸摸被撞疼的額頭,剛想坐起身,隻見整個洞穴頂部也跟着晃動。
他腳傷未愈,掙紮着想站起來,忽然胳膊一緊,原來是柳水鶴扶住他,往牆壁退去。茫然間,他注意到村民聚集的位置也一片混亂,人們僅僅抱在一起,哭聲不斷。
整個洞穴都在震動。
“這樣晃動,是正常現象嗎?”柳水鶴問道。
“我去問問村長,你們待在這裡不要亂動。”雲黎貓着腰往劉廣肅所在的位置跑去。
又一陣猛烈的晃動,整個牆壁上的卷軸書籍紛紛像下雨一般掉落下來。有幾本滑到薛暮冉腳邊,他抓起一本翻了翻,原來是教授人種植的書籍。
又翻了其他幾本,大都是飼養、種植方面的書,有一本神話書,畫了很多龍、蛇、巨鳥一樣的奇怪動物,滿目荒涼的奇怪的大地。
其中最讓薛暮冉感興趣的,是一本十分古老的村志,記述着尋水鄉的曆史。
趁着混亂,他将那幾本書塞進懷裡,推着柳水鶴往洞口方向跑去。
“我甯肯死在外面,也不要這樣不清不楚的埋在地下。”他沖柳水鶴叫着。
鑲嵌在山壁上的水晶石紛紛掉在地上,整個洞穴光線昏暗,視物不清。薛暮冉緊盯着洞口的那一束月光,跌跌撞撞沖過去。
身後傳來柳水鶴的大喊,聲音朦胧,聽不清楚。
他已經顧不上了,希望近在咫尺。隻要逃出去了,就有希望活下去。他能做的就是不斷靠近,去抓住老天爺伸下來的援手。
哐當,一塊巨石掉了下來,在他面前裂成塊塊碎石。他喘着粗氣,擡頭一看,一根巨大的鐘乳石正搖搖欲墜,像一把利劍。
看着不遠處的洞口,兩個人壓在碎石中,一動不動。那一瞬間,他仿佛看見,自己躺在漆黑的山洞裡,渾身插滿了尖利的石塊。
也許,死在這裡也不是壞事。
他閉上眼睛,逐漸聽清落石的聲音,咚咚——咚咚——
“你是不想活了嗎?”一聲怒罵在耳邊響起,柳水鶴拉着他避開亂石,往洞口移動。
身後慘叫聲不絕于耳,薛暮冉偶一回頭,忍不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已經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石塊了。
他忍不住想起雲黎,不知道他跟雲奶奶現在如何了。腳邊碎石滿地,一具屍體躺在地上,胸口被巨石砸爛,黑紅的血迹炸開了花。
月光如水,從洞口斜斜照進來,冷冷看着這一切。
然後,消失了,月光消失了。
身旁的柳水鶴身形一頓,似乎也十分疑惑。
此時,腳下的晃動也停了下來,灰塵飛舞,混着硫磺的氣味,幹燥難聞。
一道火光亮起,原來是柳水鶴随身帶着的火折子。兩人繼續摸索着往洞口走去,發現洞口并未被亂石堵住,但是月光卻離奇的消失了,也許是剛好飄過一朵烏雲,遮住了月亮吧。
爬出窄小的洞口,是一處平緩的山坡,薛暮冉左右查看,并未發現蛇群的蹤迹。眺望遠方,一片紅光。遠處山坳之中,烈火熊熊。
“那——難不成是尋水鄉?”他拉拉柳水鶴的衣袖,茫然道。
啪嗒一聲,火折子掉在地上,很快熄滅。他轉頭望去,一片黑暗,看不清柳水鶴的表情,隻聽見他渾濁的呼吸,和微微顫抖的身體。
天空一片黑暗,像神仙打翻了硯台,潑了整片天空的墨水畫。
“你怎麼啦?”薛暮冉搖搖他。
微風吹過,皎潔的光芒再次灑滿大地,他才看清,柳水鶴整張臉上都寫滿了恐懼。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天地之間,聳立着一根青黑色的巨柱,那是一條足以遮天蔽日的巨獸,橙紅色的頭上,一雙金色巨眼緩緩移動,注視着這片山地。
陰冷的月光下,那巨獸的長尾盤在山體之上,蜿蜒曲折,綿延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