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上,還是阿滿駕車。
不同的是,馬車上比來時多了一個陌生的少年。
容蕪手指在書頁上摩挲了好一會兒,實在想知道澧縣之前發生過的事,還是開口道:“白。”
“那座宅邸裡的人,究竟下落如何了?”
白扒着車簾,坐着也沒個正形,懶懶散散回他:“當然是死了呗。都過去幾百年了。”
容蕪嗯了一聲,看他沒有繼續出聲的意思,默默翻過一頁書,裝作認真閱覽卷宗的樣子。
好吧。狐妖不想說,人類也不敢問。
馬車的速度越來越來了。到了官道上,變得平穩許多。
白将腦袋靠在馬車窗棂上,頭上忽地冒出來一對兒耳朵,被風吹的向後折。他惬意的眯起眼,好一會兒才坐回來,撐着下巴好心的給人類解釋:“潋夫人是我的生母沒錯——那書生,可算不得我的生父。”
倒不是他瞧不起人類。隻是事實如此。
容蕪看着那堆毛茸茸的耳朵,有點手癢,但忍住了。不動聲色的說:“怎麼這麼說?”
“嘛……”
白開始給他講解:“天道不允許人與妖的結合,各中緣由,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我就直接從結果說起吧。”
“倘若一人一妖有了後代——也就是像我這樣的家夥——胎兒還在母體時,就身負兩種不相容的血脈。妖血霸道,而人血孱弱,二者通常難以平衡。”
白說的有些慢,像在思索該如何準确的闡述這些事。
“按常理而言,半妖都是不容世之物。如果由人類孕育,人的氣息壓不住妖氣。出于對生的本能,胎兒會‘吃掉’母親……以求在出世前保持血脈的穩定。”
“而如果母體是妖……”
白頓了一下。
“未成形的、有一半人族血脈的孩子,對妖來說可是大補之物。會直接消化掉,變成母親的養料。”
這很殘酷。
所以半妖很少有活下來的。
白說着這些的時候,語氣十分冷靜。
妖怪本就親緣淡薄,更别說這兩百餘年,他都是一個人過來的。他不在乎潋夫人。籍此,便能毫不在乎的說起那些從前的事兒。
“當然這也不是沒有例外的。畢竟我還活着嘛。隻要能讓人血強盛到能與妖血抗衡就行了。聽說有這種效果的,好像隻有來自給予血脈的人類的心頭血。”
白之前追問漣夫人,為什麼要生下他,也是在試探對方是否知道這條密辛。
但看潋夫人的反應,她似乎不知道。
也對。對于尋常妖族來說,這些可都是禁忌。畢竟幾乎所有妖族的前輩都很反感妖怪與人類在一起。
如果是妖族男子和人類女子,那人類死就死了,死了還更好。如果是妖族女子和人類男子……那更好,這個血脈不純的胎兒能給婦娠的妖族增長功力,還不會産生任何業障。
所以約定成俗的,這些知識就沒有流傳出來。
就連白會知道,也是因為問了姑姑。妙靈姑才跟他說的。
姑姑還告訴他,當年是因為一個和潋夫人結了仇的妖,得知潋夫人和一名人類有所交集,趁狐妖不在,特意跑去诓騙了元四,把兩種情況說成相反的。那書生怕妻子有危險,甘願為她而死。
聽說後來騙她說是上京辦事,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潋夫人不知道,她愛的書生早就死了。她隻收到了一壇壇摻着血釀成的酒,和數不盡的、用玩笑的口吻叮囑她喝下那些酒的家書。
那書生甚至怕自己的狐妖妻子聞到熟悉的氣味察覺到不對,甚至不敢葬在那宅子附近,隻托了友人,埋在另一座山頭,能看得見家中桂樹的地方。
而元四郎的友人,就是之前那個老道的父親。
狐族裡的長輩在得這些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那個哄騙元四的妖死在了狐妖的報複下,但逝去的人終究不能複生。那些狐狸長輩們看着潋夫人那一無所知的樣子,不忍說出真相,隻帶走了還年幼的白。
可能是覺得,雖然是半妖,但總歸也是隻狐狸。把剛剛降生的弱小的同族丢在哪裡,怕是無法平安長大。
畢竟元四的死,說到底和這隻半妖也不是沒有一點關系。
狐族的族群感很重,但妖與妖之間的感情照樣寡淡。雖然帶了白回去,但沒人想照顧他。便把他丢給了妙靈姑。
不過……狐仙狐仙,比起妖,更是仙。
仙人不受凡間事。妙靈姑也并不管他。
所以說來說去,白仍是獨自長大的。
他從姑姑那聽了母親的事兒。以為她等不到元四郎的時候,就會慢慢放下塵世的一切,回到族地。
沒想到,才幾百年過去,潋夫人居然也殒殁了。
“那這麼說——你其實是,半人半妖?”
白說:“那倒不是。半妖隻有在未出世的時候才叫做半妖……真正脫離母體那一刻,妖血會把人血吞噬掉。因為已經不再是脆弱的胎兒,就算身體裡的血換掉一半,也不會喪命了。”
“這樣誕生的妖,其實和别的妖也沒什麼兩樣。不過姑姑說還存在差别,我是不太明白差别在哪……”
可能是今天天氣正好,馬車外太陽照得耳朵暖洋洋的,白說着說着,用手撐着下巴,打哈欠。
白色的毛茸茸的耳朵也沒什麼精神地蜷起一點點。
“所以說,我是妖,完完全全的。”他道:“元四郎那個人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并不能算是我的生父。他留下的血脈已經被我‘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