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轉過頭,依舊黑色兜帽衛衣、黑色牛仔褲、黑色運動鞋,兜帽蓋在頭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竹青把小遠堂弟今天才送來的課本筆記本遞給他,厚厚一大摞用繩子捆好,竹青提着很壓手,李河接過,輕松抱住。
昏黃路燈下,李河的身形更加單薄。
“考出去吧。”
李河點頭,依舊沒有說話,抱着書走回自家單元樓。他沒有手機電筒可以用,走了十幾年的樓梯,不用照明。每層樓梯九階,九、九、九、九,繞三回,右轉,五步,掏鑰匙開門、關門。
動作要輕,不能吵醒大哥。吵醒後他會大喊大叫,接着吵醒爸媽、吵醒鄰居,鄰居罵爸媽,爸媽隻會罵他。
穿過客廳,拉開推拉門,走到陽台,這是他的床。俯身摸一下,被子有些潤。白天陽台推拉窗會打開通風,現在關不嚴,風撬開縫隙溜進來。
李河從窗台上摸出透明膠帶,摸索着找到接口,開始貼窗縫。
貼好,躺下,睡不着。
李河起身,把書放在床底下,不放心,又蓋了一件衣服在上面。
九月份搬到陽台,那時候天還熱,曬了一天的陽台跟蒸籠一樣,半夜才能睡着,第二天早上六點又被陽光晃醒。現在天黑得晚,沒有這樣的煩惱。
家裡是老式家屬樓,兩室一廳一廚一衛的規格,原本他和李江住在一間屋裡。他住在上鋪,那天上床的時候老木床嘎吱響,吵醒了已經在家躺了一天的李江。李江大發雷霆,大喊大叫、打砸哭喊,尖叫聲引來了爸媽。
李河像往常一樣沉默得站在角落裡,不必解釋,這不是第一次。
媽媽哭喊着過來抱住李江,泣不成聲,依舊和往常一樣。
爸爸在門口看了一眼,點支煙,砸吧嘴,還是和往常一樣。
不,這回不一樣,聽了李江的哭訴後,媽媽哭着拉住李河的手:“幺兒,幺兒,你哥病得厲害,你先住外頭,等他把病養好了,你再搬進來。”
李河沒說話,就這幾間屋,搬到哪裡去呢?
媽媽也知道,她淚眼朦胧得在屋裡巡視一圈,望向陽台,“先過渡一下,等你哥上了大學,房間隻給你住。”
李河依舊沒說話,心想:隻?隻給自己嗎?李江大自己三歲,複讀第三年,今年和他一起高考。考得上,兩人都要離家;李江考不上,房間輪得到他嗎?他考不上,能複讀嗎?有機會享受“隻給你住”嗎?
李河的沉默催化了緊張的氣氛,媽媽噗通一聲跪在李河面前:“幺兒,幺兒,媽求你,媽求你,你大哥病了,他病了啊!”
李河後退兩步,受不起媽媽跪自己,李河把目光投向門口的父親,他把頭轉過去,隻有煙蒂的紅光一閃一閃。
第二天放學回來,陽台的平開窗已經改成推拉窗,陽台和客廳之間也加了一道推拉門。爸爸無措得搓着手,勉力露出笑容:“小河,行軍床是新的,棉花也是新的,等天冷了那陣不忙了,我在牆上打兩排櫃子,你好放東西。”
李河走進陽台,一股新油漆混合着鐵鏽的味道,他還是沒說話,隻是沉默拉上來那道推拉門。
門很不隔音,他聽到媽媽抱怨:“咱家就這個條件,順了哥情失了嫂意,小河也不知道體諒。自古兒不嫌母醜,子不嫌家貧,難道要我割自己肉給他吃嗎?一天到晚陰着臉,不曉得心頭在盤算啥子。”
“閉嘴。”
李河知道爸爸也是贊同的,不然不會等媽媽說完,他從小到大都這樣“敲打”自己。
李河翻身背對窗戶,陽台上也沒有櫃子。李河給自己一巴掌,怎麼又想起這些破事,肯定是窗外路燈太亮了。頭往深處埋,淚水從眼角滑進鬓發,李河蜷曲着身體,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垃圾車唱着《蘭花草》開過,六點了。李河起床,去廚房溜兩個饅頭,等洗漱之後,饅頭就熱了。全程十分鐘,在家裡人起床之前離開。
路上啃完饅頭,先去華西奶屋搬牛奶,送到幾家分銷商鋪;趕八點去超市,搬一上午貨,超市管一頓午飯;下午給電器城送貨上門,開車的陳哥答應他,回程不裝貨的時候讓他練練手。洗衣機、電視機、VCD的簡單修理他已經會了,再學會開車,等高考之後,無論考得上考不上,都有個手藝吃飯。
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竹青媽媽去世的時候,大家嘲笑沒媽的孩子是根草;陳麒轉學的時候,大家嘲笑陳麒有個瘋子媽;讓人仰望的湯校長,女兒自殺之後,也會有人酸她“被洋人玩膩了”。
李河心想,他倒是父母雙全的,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