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難過的時候并不能輕易叫人看出破綻,在他的臉上,除了常被王得意氣出的紅暈以外,一概是平靜的漠然,蓋因他年紀尚輕,又眼高于頂,于這紅塵俗世,概不關心。可是人一旦入世,果真還能七情全無?不過是少年人的狂妄罷了。
阿誦的睫毛低垂下來,如同無力經過風雨後的兩片搖搖欲墜的花瓣。王得意突然也感到一百倍的難過,而這一百倍的難過,卻隻是因為阿誦的難過。于是他笑道:“怎麼了?一群庸醫就這樣把我們小紅大世子給唬住了?”
“……沒有。”阿誦突然道,忽然側過身去,不給王得意看他的臉。
王得意伸手去扳他的肩膀,他卻将身一扭,無論如何不肯回轉,王得意隻好無奈道:“你老公還沒有死……你不會現在就哭了吧!”
“誰哭了!”阿誦這回轉過身來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眶卻幹幹的,真的沒有哭。王得意訝然道:“我們小紅出息了!”
他二人正在這邊廂别别扭扭,從方才便一直如同隐形人的侍女突然開口道:“倒不一定真要等死。”
王得意捶胸頓足道:“你果然也舍不得我!”
阿誦不理他打岔,急道:“什麼意思?”
眼見着侍女的手已經探進衣襟,王得意突然叫道:“诶呀,我頭疼,我頭好疼……”
阿誦隻瞧他一眼,就知道他幾次三番,存心打岔,臉色愈沉了,厲聲道:“說!”
侍女已從懷中掏出那隻小小的蘆管,與此同時,王得意也已然出手!隻是他才發作過一回,又斷供幾月,身體裡殘留的藥力所剩無幾,因此還不及碰到那隻蘆管,已經被阿誦單手握住手腕。
隻消一眼,他便看完了那張字條。
“那日,有個喜子跟随公子而來……非為了傷人,卻是為了傳這張字條。”
是了,不光是傳了字條,還冒着風險親自來口述了消息呢。王得意心中着急,不禁跺腳道:“現在還說這些有什麼意思!我吃這藥,本就沒有存着苟活的心思!”
阿誦嘴唇發顫,厲聲道:“你究竟是不想‘苟活’,還是不想我去追究,這張字條的主人,究竟是誰!”
王得意渾身一顫,終于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不知何時,那侍女已經退了出去,如同她安靜地等候,又安靜地抛出這個蘆管,令王得意難以應付一樣。他要如何向阿誦解釋?他不想去見程雪時,也不想阿誦去見程雪時……他甚至不想去見宋汀州,也不想回到淚泉……他的日子究竟還有多久?他有多少的時間可以浪費,又有多少的時間能夠和阿誦相依相偎?
他老了。
他突然想到“老”這個概念。這個字如同一顆種子,從他和阿誦見到闊别數十年的劉爾遜開始,就種在他心裡。現在他承認了,他老了。他甚至尚未到達而立之年,可是他的心已經在這八年間磋磨太久、痛苦太久,以至于失去了他本該有的東西。而有些東西,是永遠也無法回轉的!
如果捂住耳朵,可以不要聽到“大限将至”這四個字嗎?
如果埋進沙子,可以不要去面對他永遠也無法面對的背叛嗎?
“你不想去找程雪時,對不對?”阿誦問道。
王得意閉上雙眼,點了點頭。
“那麼,你在這裡等我。我去見他。”
“你?不,你不必……”王得意更加難以啟齒了:隻要是想一想,阿誦要親身去見殺了明秀的兇手,甚至還會懇求這個兇手……隻要是想一想,他便牙關打戰!隻要是想一想,他就恨不得殺了他自己……
“我不原諒他。我當然不原諒他。”阿誦道,腮邊的筋骨緊了一緊,是他咬緊了牙關,每一個字都是嚼碎了之後才吐出來的,“可是,我可以留着他的狗命。他可以用他手裡的東西來換!”
“……我最不想聽的,就是你這樣說。”
“我為什麼不可以這樣說?”
“因為你是童阿誦,你就不可以這麼說!”
這一聲嘶吼過後,唯有一地寂靜。
“……你以為,你的生命要比我的尊嚴重要嗎?”阿誦搖了搖頭,眼中忽而淚光點點,他靜靜看着王得意負氣垂下的狼狽臉孔,道,“王亞離,你真是太小看我了。”
王得意仍不肯擡頭,可是也有同樣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隻能全力去祈求不要給阿誦看到。隻是他的身體好像被人點了什麼穴位一般動彈不得。
“難道你以為,你甯可去死,也要保全我的自尊——你這樣,很帥氣,很男人,是不是?
“你以為,我見你如此為我考慮,一定會感激涕零,感動得不得了,是不是?
“我告訴你,王亞離。我非但不會感激涕零,我還會很失望。
“因為我以為,你和我想的是一樣的。我以為你和我一樣,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會想要彼此厮守一輩子……我以為你想要和我白頭到老……不管我要付出什麼,不管你要付出什麼!哪怕你聾了,瞎了!哪怕我廢了,殘了!”
王得意的喉嚨像是被早上那隻小籠包堵住了一樣。
“錦書,備馬!”
阿誦揚聲叫那侍女,最後看了王得意一眼,終于将衣擺一甩,推門便走。
隻是推門之前,他終究頓了頓腳步。
“你的命,不隻是你自己的。現在,是我說了算。”
門又關上了。同時,也關上了門内一聲似有若無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