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有蚊子嗎?”
譚小壇手中抓着一隻鹵雞腿,仰頭問道。
“蚊子?大約沒有吧。”王得意道。
“那你脖子那裡——”
“是蚊子。”
“你剛剛還說沒有蚊子?”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剛才沒有,現在又有了。”
“哇——”譚小壇咋舌道,“那肯定是一隻好大的蚊子,都把你叮紫了。”
王得意一下子被口中的小籠包噎住,好不容易咽下去,此刻更是連連咳嗽起來。
飯桌上的另一位主角卻不動如山,隻是默默給譚小壇又夾了一個雞腿。若不是王得意就坐在他身側,看到了他紅得幾近透明的耳朵,還以為他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哩!因而他起了點壞心思,就着話頭長籲短歎道:“你是不知道,昨晚那隻大蚊子厲害得很!就趴在我身上,咬了我一口又一口,專折騰我一個人……把我折騰得真叫個——唔!”
他話沒說完,張着的嘴巴裡就被一筷塞進另一個小籠包;又怕燙,不敢咬,他隻好叼在嘴裡,譚小壇舉着她的雞腿哈哈大笑起來。
“在小孩子面前也沒輕沒重的。”阿誦嗔怪道,隻是說話的時候耳朵紅紅,臉兒也紅紅,不知道到底是責怪還是羞澀。王得意“唔”了一聲,開始嚼口中的小籠包,也不說話了,活像一個新婚的妻管嚴。
*
有多久沒有過這樣的日子了?
飯後,譚小壇又自顧自去園子裡頑兒,兩個人則在抄手遊廊上消食講話。王得意耳朵一動,忽然問道:“我怎麼好像聽見馬嘶聲?”
“馬嘶聲?有嗎?”
“沒有嗎?我現在耳朵不好……你可不要捉弄我啊。”王得意又傾耳去聽,循着聲音,二人一路走到了馬廄跟前。
馬廄之中,正有一黑一紅的兩匹馬,并在槽中吃黑豆。見到了王得意,櫻桃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又低頭去吃豆子。
“櫻桃!大黑!”
王得意叫了一聲。不知道從何時起,這兩匹馬居然能夠這樣親密地挨在一塊兒!在他不在的日子裡,一切都在變化。
“你什麼時候把他們帶來的?”
“我從府中逃出來的時候。”
“逃出來?堂堂一位大世子,原來是離家出走來見我的?”
阿誦微微笑着,并不言語。
王得意心中湧起一種奇特的感受,頭一次避開了對方的目光,低聲道:“你要是真為了我搞什麼‘離家出走’,可真是不值……”
阿誦一挑眉毛,道:“怎麼,睡了就跑?”
這不正是昨夜裡王得意說他的話?
王得意隻好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阿誦對他所思所想了若指掌,卻不給他任何糾結猶疑的機會:“再過一會兒,大夫們便要來了,等他們先為你号過了脈,問過了情況,再說你的顧慮。”
果不其然,不出半盞茶的工夫,那侍女已然引着三五個大夫,從門口向内院來——王得意咽了口唾沫,已經熟練做出一臉苦相來:“你饒了我罷,我最恨吃那些苦藥湯子。”說是如此說,可他還是半推半就地跟着阿誦回到了花廳。
伸出一隻手腕,恨不得八隻手伸上來号他的脈。
第一個大夫拈着他的山羊胡子,道:“我看這位公子是腎陽虛損,以緻臉色蒼白,萎靡不振,我開一帖金匮腎氣丸……”
第二個大夫稍年輕些,說話還有些腼腆:“公子的經脈受過傷,本不該再打打殺殺,操練兵器,隻是……”
第三個大夫更幹脆些:“若要調理呢,先下十帖藥來吃。”
第四個大夫直搖頭,還皺着眉:“這位公子身體裡可不止一位猛藥……還請為老夫列個單子,慢慢來看。”
第五個大夫最直接:“等死吧。”
還沒等王得意流幾滴馬尿,阿誦的眼刀已然殺了過去,那大夫挺直腰闆,目光銳利,全不似一般江湖大夫、赤腳醫生,直言道:“若非世子請我來,我也不會來。既然我來了,自然說實話。”
“你說。”王得意代勞道。
這大夫臉面清癯,目露精光,兩個太陽穴更是高高鼓起,一看便是個武林高手:“你身中奇毒,按照常理,早該死了。隻不過你所服奇毒不止一味,依我來看,想是它們彼此制衡牽制,才不緻立刻毒發。我們幾人動身之前,世子言道,這幾味藥糾纏在一塊兒,又生出成瘾的功效……現下,就算不肯束手等死,也該給我看看這服丹方才是。但是,從我們進門到現在,沒有任何新的信息,想必你手中并無原本的丹方。那便隻能等死了。”
他一段話說下來,屋内死寂無聲。
王得意不由也歎道:“原來他早便算好了……”
大夫們陸續離去了。
他們來時,都因自負醫術彼此吹胡子瞪眼,一路熱熱鬧鬧地走進小院;可他們走時,卻鴉雀無聲。世上果真沒有一個大夫,能夠在治不好人的時候高高興興地離開。
而阿誦看起來比他們都要難過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