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腦袋又開始遲鈍地運轉——把方才的激情和旖旎全都從腦子裡清除出去,隻剩下冷酷的理性去思考,思考那位“舅舅”的意圖,以及達成這個意圖的手段。
“你是說,你那位舅舅早有裁撤洗硯司的意思……那麼,那麼……”
他猛地轉過頭來瞪着阿誦,而阿誦也望着他,神色複雜,斟酌道:“其實,我這次回去,見到了我父親。”
驸馬根本沒有失蹤。
驸馬當然沒有失蹤。
那隻紅嘴紅腳的鷗鳥,那隻胡鳳鳴引以為傲的“釣魚郎”,早在洗硯司最後一次“打秋風”之中,被他迫不得已地獻作了“火耗”;這隻鳥兒幾經輾轉,被洗硯司獻去了公主府。
“——所以,你是說,唐二口中,那個送信的鴿子就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釣魚郎,而釣魚郎,則是你母親派出來的……不,我不明白,你母親叫走你父親,這本是常事,為什麼她一叫你父親走了,你父親便人間蒸發了?你父親失蹤之前,為何還在書中留下了我的名字?”
得到了新的信息,他腦中的疑問反而更多了。太好笑了,難不成兩個人他們兩個人繞了這麼一大圈,就全是因為公主他兩口子在這裡逗他們的獨子頑兒——
他的表情凝固了。
阿誦觑着他的臉色,慢慢道:“聖人早有裁撤洗硯司之心,恰逢宋汀州死裡逃生,還逃至前朝陵寝;聖人見他仍有可用之處,便決心起用,令他糾集武林中一些散兵遊勇,同洗硯司兩相消耗。沒想到,宋汀州還真做出了一些成績,他通過一些投奔而來的人,得知關外仍有一些‘滅俠’的漏網之魚,其中有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忽略的人,他……”
說到這裡,阿誦突然感到眼眶一熱,不由得有些哽咽道:“他是一個脾氣頂頂古怪的家夥,可是不管是樣貌,還是身量,都……都像是那個傳說已經死去的王亞離!”
王得意仍一動不動。
隻聽阿誦繼續說:“于是‘王得意’這個名字,就從關外一路回到順天地下……宋汀州向上舉薦,說隻要赦免了你,你必然重挫洗硯司,令聖上再無後顧之憂……”
他說到這裡,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也不敢去看王得意的神色,唯有将王得意冰冷的手背貼上自己發熱的臉頰,語帶嗚咽。
“我不生你的氣,你也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這件事,我全然不知。我母親隻說父親失蹤,令我離開公主府,到關外去找‘王得意’……我也不知道……你不要生我的氣……”
那日,他回到家中,隻見院落之内,父親正坐在搖椅上,捧着他不知道哪裡淘來的“孤本殘篇”苦心鑽研,他大驚之下,已被喜笑顔開的管家推進了花廳——而那之中,正坐着他的母親。
那一刻,他心中忽而升起某種不祥的預感——他絕不會想要聽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這一切太過蹊跷,使得他連行禮也忘記。
母親笑着為聖人斟茶,責怪地望了他一眼,道:“怎麼見了娘連一個千也不打?……算了,你這孩子……出去了半年,人也瘦了……過來讓我看看……”
她說話的語氣是那麼樣的尋常,尋常得仿佛阿誦不過是出了一次小小的遠門,去為她淘弄時興的胭脂水粉;見他呆立着不動,長公主便歎道:“你見到你父親了?這可不能怪我,你如今年已十七,每次見你舅舅,他都要提起,該為你在朝中尋一個好位置——不過你年紀尚輕,仍缺些曆練……又趕上那日我叫你父親來宮裡同陛下小叙,因而尋了這個由頭,令你去關外尋人……”
阿誦仍站在那裡不動,隻有眼睛睜得大大的,從那雙與他母親别無二緻的眼中,除了困惑、驚愕,還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這恐懼令長公主也不安起來,她不耐地一揮手,指尖朱紅色的丹蔻在半空中劃出一道轉瞬即逝的紅迹,如同一把見血封喉的寶劍,劃破了不知誰人的喉管。
“你這是生我的氣了?好啦,我不同你說,隻是依照你舅舅的意思,略略曆練曆練你……如今你雖黑了、瘦了,可也長大了,成熟了!吃些苦頭罷了,難不成,你真要為了這件事記恨我和你舅舅?前兒陛下問你回來沒有,心裡隻怕你受苦了,忍饑挨餓了……”
想到那一日,即便他抓着王得意的手不放,仍然打了一個寒顫。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不說話……我……”
我心裡害怕。
王得意終于動了。
出乎阿誦意料的是,他的表情很平靜。很哀傷,但是很平靜。
“我知道你不會騙我的。”他苦笑一聲,“真是奇怪。程雪時騙我,宋大哥也騙我,最不會騙我的,反而是最口是心非的你。”
“誰口是心非了!”阿誦反駁道。
“誰急吼吼地辯解,誰就口是心非。”王得意平心靜氣,微微一笑,在對方紅通通的額頭上親了一口,“上次你特意來京郊送我,我對你不理不睬;這次,你母親害得我跑來跑去地尋人、報仇,這可是扯平了?”
阿誦讷讷地說不出話,隻是看樣子,似乎又要流淚似的。
“别替我難過了,傻瓜。”王得意歎道,“經過昨夜,我已經想通很多事情……哪怕是我從前最最想不通的事情……說來你或許不信。殺掉……陸之寒,對我來說,并沒有想象中那麼好受。”
月亮終于升到了最高處。
王得意不由得怔怔出神起來。
“或許我真該問一問陸之寒……為什麼殺了想殺的人,卻一點也不痛快呢?”
為什麼可以重新提劍了,卻總是有無盡的憂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