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幾個月來,每周的這個時候,他都是提前找尋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才靜待發作的。一顆腦袋好像給裂作兩半一般,而他的聲音,就像是從這道裂縫中傳出來一樣模糊——他知道自己在說話,隻是每發作一次,他的聽力便越微弱一點,這令他感到恐慌。
“你走……出去……”
他艱難地交待了四個字,便聽見譚小壇的大呼小叫,叫着“大個子你怎麼了”,所幸那侍女尚且乖覺,将譚小壇哄着半抱出去,臨走時,輕輕将門給掩上了。
他流着冷汗在床上打滾之際,窗子被人輕輕敲了兩下。
敲又如何?他根本無力阻止。
窗子被推開了。
是一隻喜子。
那身可怕的黑衣服,如同喜子的第二張皮。沒有一個人見到了這張皮而不動容的。何況是王得意。因此,他拼着萬蟻噬心的痛癢,用手臂支撐着坐了起來,勉強靠在床頭。他正努力顯得自己不那麼強弩之末,隻是此刻,他早已滾得衣衫淩亂,露出麥色的胸膛,其上豆大的汗珠一顆又一顆地冒出來、流下去。
他的瞳孔渙散,臉色卻仍是冷冷的。
“你跟了我……三個月了。隻敢在現在殺我嗎?”
“小的絕無此意。”那人言道,說話之間已經半跪下來,抱了個拳,仿佛隻有等到王得意的寬宏大量,他才會站起身來。
王得意眯起眼睛,試圖看清他的臉,但終歸是徒勞無功,自嘲般撇過臉去。以他現在的頭腦,他完全想不清楚,一個喜子,跑來這裡,卻不是為了殺他——那是為了什麼?
那喜子紋絲不動地跪在那裡。
爾後,他說:“小的奉副指揮使之命,來為公子送藥。”
王得意花了一陣子去理解他的話。
“副指揮使……副指揮使?”這四個字在他齒間咀嚼了兩次,他終于笑了起來,那笑容多麼的可悲,可悲到就像哭泣一樣,“你是說程雪時嗎?哈哈……副指揮使!”
激憤之下,他說話的聲調也越升越高。那喜子毫不見怪,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來看,其中正是那顆王得意再熟悉不過的,赤紅色的丹丸。
一見了那顆丹藥,王得意的眼珠定住了。
喜子膝行幾步,行到床前,将頭一埋,雙手舉起那枚丹藥。
“小的臨行前,副指揮使有言,必定要減輕公子發作時的痛苦。隻是公子一直甩開小的,故此不能成行……”
王得意目不轉睛,隻是喜子低着頭,看不清那眼神裡,渴求中仍有怨毒。
因此,他話隻說到這裡,就有一隻仿佛在冰水裡泡過般又冷又濕的手,猛地打開了他的手!
所幸王得意現下力氣不大,喜子又身手敏捷,一個“猴子摘桃”,已将那藥重新抓回手裡,他從善如流,又躲開向他抛來的一個瓷枕,瓷枕落地,嘩啦啦碎成幾片;他卻又說道:“公子不願吃,副指揮使也是考慮到了的。就在剛剛,小的傳信給公子,隻是未到公子手中。副指揮使令小的轉達,宋汀州的丹方一直放在副指揮使手中,若要改良方子,或者尋個其他的解法,全都使得。隻是公子不在副指揮使身邊,難以實行。”
王得意伏在床邊,喘得如同拉風箱一般,身上的衣裳早已濕透,身子仍時不時地打上一個哆嗦。
那喜子還待說些什麼,許是被瓷枕破碎聲驚動,那侍女已然歸返,叫了一聲“好小賊!”,身影一翻,出手如電,便要将他生擒!二人一進一退,手上過了三招,便隻聽說——
“——既然公子執意不用丹藥,小的告退就是——”那喜子輕功卻更勝一籌,又從窗子翻了出去,如同空遊的一尾泥鳅,滑不溜手,那侍女也抓不住他,恨得猛跺了一下腳。
等她回身來顧王得意時,他已幾乎失去全部知覺。
他伸手一抓,抓到一節纖細的胳臂,此刻,他終于完全聽不清自己或是他人說了些什麼,又兼方才氣急攻心,神思昏聩,不知道自己熬過了幾個來回,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時何地,因而糊塗道:
“小紅,不要穿白衣裳,白衣裳不襯你……”
那聲音微弱得宛如一聲歎息,歎過之後,他終于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