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會打诳語的。
這句話,再一次在燕棠腦中響起。
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麼身份,不管是和他有多麼親密的關系……人就是會說謊。
王得意是壞人嗎?那和王得意同進退的紀哥也是壞人嗎?
——他想着想着,便已将這句話問出口來。陸之寒依然平靜地望着他。
“阿誦當然不是壞人。”他頗有耐心,這麼多年來,果真沒有對燕棠發過一次脾氣,“你怎麼會認為,我會把阿誦也當作壞人呢?”
“你不是說,包庇壞人的也是壞人嗎?”燕棠冷冷道。
陸之寒笑了。就好像聽到一個稚童把太陽叫做月亮、月亮叫做太陽一樣:“那不叫‘包庇’。”陸之寒開始對他耐心地解釋太陽叫做太陽,而月亮就叫月亮,“那隻是‘物盡其用’。”
燕棠忽然感到吹面不寒的春風冷得攝人。他想要發抖,但是也有一半是出自憤怒,憤怒和困惑讓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你還是個小孩兒。不明白很正常。”于是陸之寒寬縱地拍了拍他頭頂的小發旋,剛剛張口要說些撥浪鼓、古琴話本之類的小玩意令對方寬心的時候,一個粉衫子少年已經來到了他身後半步之遠,單膝跪下。
“什麼事。”
粉衫子少年穿着鮮亮,長得細眉細眼,此刻已經一個骨碌爬起來,對陸之寒附耳說話。燕棠也抻着脖子豎起耳朵去聽,終究聽不真切,隻聽到“找到了”三個字,立刻如同受驚的野貓一般悚起了渾身的毛。
“你乖乖在寺裡呆着。”陸之寒投來不可置喙的一眼,一隻手按住他的肩頭,令他渾身一顫,牙齒都跟着打起戰來,“我走了。改日再來探望你。”
“陸之寒!陸——”
燕棠還要再問,陸之寒已經翻身上馬,策馬離去,翟紅藥緊随其後,見到他心急如焚,還在馬背上回過身來,笑嘻嘻地打個圓場:“燕公子莫怪,等我們立了大功,你再處置指揮使就是了!”
*
“大哥,我有一事,還想要問問你。”
程雪時手中,仍舊握着那隻精雕細琢的白蘿蔔,目光凝在頂端那朵小花上,似乎還在斟酌,有哪一片花瓣雕得不夠好。
“你有話何不直說?”宋汀州笑吟吟的,為他二人斟茶,丹爐的火還在燒,爐内噗噗作響,而他已聽了這聲音太久太久,所有人都等得太久太久。
“我對這藥還是……不太放心……”程雪時并不看他,像是有意要回避這一沖突,但是他的臉上又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拗,“你沒有騙亞離,亞離自然也沒有瞞我。這藥一吃下去,一輩子都要吃,吃得愈多,離死愈近!你何苦告訴他……讓他,讓他又有了癡心妄想……”
“癡心妄想?”宋汀州冷笑一聲,“這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可是我們在關外過得很好!做什麼又把他拉進一灘渾水裡——洗硯司已經又一次盯上他了!”
“可是洗硯司也盯上這裡了!”宋汀州厲聲道,“你真當我是一個多無私多偉大的好大哥?我且有着用他的時候!他這樣的才能,為什麼不能領着這群人,到地上去,光明正大、快快活活地過日子?龜縮關外……便能龜縮一輩子?于他來說,還不如死了!”
“大哥……”程雪時被這樣的疾言厲色震住一般,怔然道,“就算,就算他要飽受痛苦、甚至生不如死,你也要他——”
“沒錯。”宋汀州坐了下來,在程雪時的目光下,他信手一抹,抹掉了鼻下兩行鮮血,耳朵裡也漸漸潮濕起來,他冷靜地從懷裡掏出帕子,“你以為,我這個樣子便把他吓住了嗎?”
他怆然一笑,笑中有淚,不知道是豔羨還是欣慰。
“隻要給他重續經脈的機會,就算你砍斷他的雙腿,他爬也會爬來拾起他的劍的……”
“如果你想錯了呢。”
“那你便等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