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旦日夕陽時，王得意終于不得不開始考慮，宋汀州與他之間的情分，是否真如他記憶中那般深厚了。

“我要餓扁了。”

王得意嘀咕道。

在傍晚餓扁之前，尚有力氣的二人也曾回到過那個他們墜下來的深井，但那洞口仿佛是有千鈞的頑石壓在其上，僅憑阿誦一人，無論如何也推将不動。

人在絕望之中，是什麼事也做得出來的。

譬如此刻，王得意禁不住去想：那黑耗子對着宋大哥常是奴顔婢膝的，背地裡對着他，卻是陰狠惡毒——難不成，他是奉了宋大哥的命令……不。不能這麼想。可是不這麼想，那要怎樣想？不是擺一副治下有方、鐵面無私的臉孔，怎麼連這麼一隻死耗子也管不住！

天色再一次晚了。

蕭瑟的風斷斷續續吹了進來。或許是太餓的緣故，這風也顯得尖利起來，直往人骨頭縫裡鑽。王得意抱膝坐着，忽而開口問道。

“小紅，你怕死嗎？”

似乎是正處于此等絕境之下，阿誦竟不計較這“小紅”的诨号了，聞言隻是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不怕”還是“不知道”。

所幸王得意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那個答案。這幾日奔波勞碌，又兼提心吊膽，他已累得夠了。除了現下有些餓、有些冷以外，除卻一開始的絕望，此刻居然格外平靜祥和。祥和到他的廢話變得少了，真話變得多了。

“當年我折劍以後……回到淚泉。師父和雪時安慰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今後是什麼也不怕了的。

“但我覺得他們在騙我。因為他們并沒有死過。其實我也沒有真的死過。

“我隻是再也不能提劍了而已。”

阿誦眉心一動，仍默默不語。夕陽的光線之中，他鬓邊那朵小小的花尚未枯萎。

“他們不知道的是，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并不會一下子變得天不怕地不怕了。反之，一旦一個人沒有死成，從此苟活了下來，他隻會更加怕死。因為他已經知道了，‘死’，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從此後，即便他失去了一切他所愛之物，他也沒有勇氣再回到那個‘死’的邊界，隻好忍氣吞聲地苟活下去。

“人之最可悲之處，不在于死或者老。而在于變得可鄙、卑賤。”

洞中一時沉寂下來。王得意住了嘴。

半晌，正在他已開始感到尴尬時，忽然聽阿誦道：“如果我先死了，你可以吃我。”

王得意先是怔住了，爾後一蹦三尺高。

“不是……你有病吧！”

但他突然感到好笑，就好像他正在對一個孩子解釋一加一等于二那麼簡單的道理，但是這孩子卻指着天說“天氣真好”一樣。阿誦擡起臉看他，那神情卻不是玩笑。

“害怕死，并不可鄙。”他淡淡地道，仿佛一夕之間，就從那個總被王得意逗得七情上臉的少年長成大人了一般，盡管一旦要吐露心聲，他的臉上還是染上可疑的薄紅，“你……你是很勇敢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為了朋友放棄自己的一生的。”

放棄自己的一生。

于一個愛劍如命的人來說，放棄一隻右手、放棄十幾年來從蹒跚學步開始的苦修和劍道，如何不算是放棄一生呢？

二人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互相看着、看着，直到王亞離突然轉過身去，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抹臉。阿誦也低下頭去，隻有耳朵和鬓邊的小花一個顔色。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王得意突然站起來，幹巴巴道：“我要去方便一下。”

他自來厚臉皮慣了，若是放在以前，或許恨不得惡心巴拉地要拉着阿誦一起去方便方便，現在他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越遠越好？當然，當然……也不必太遠！但總之要保持一點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