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一個人鐵了心地要去“死”,去過世上再沒有人追尋他、再也不擔驚受怕的日子,你卻千方百計的阻攔,反而自以為對得起他麼?
王得意靜靜坐着。馄饨鋪内燃着竈火,可那冷意還是順着他的呼吸鑽進他的骨頭縫兒裡,于是那點竈火的溫暖隻是聊勝于無,讓他不至于感到寒冷徹骨罷了。
阿誦坐在他身旁,也不說話;一個人的沉默尚且可以承受,兩個人的沉默就變成一種僵持,仿佛在這屋内,生着沒用的悶氣的,還不止王得意一個。
“……瞧瞧你們洗硯司辦的好事。”他喃喃道。
對于張春雷這個糟老頭子在腦中留下的印象,似乎早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王得意想起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十年以前。
他從清醒痛到麻木,從暈厥再痛醒來。這瞬間似乎有一輩子那麼遙遠,而一輩子似乎又隻有一瞬那麼長。
他伏在程雪時清瘦的脊背上,汗水打透二人的衣衫,讓兩個人都在狂風中打着抖。他的手臂和手掌經過簡單的處理,已經不再流血,但與此同時,他也逐漸感受不到它。疼痛似乎已經取代了手臂本身,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恨不得将整隻手臂埋進淚泉的雪中,或者幹脆砍掉它。迷蒙之中,他喃喃自語般開口:
“程雪時……他、他們呢……宋大哥他們……”
在北風呼嘯之中,程雪時的聲音遙遠而不真切,明明程雪時沒有受傷,為什麼聽起來卻像是在哽咽?
“你再忍忍!我求求你了,王亞離!他們都活着,都活着,我求求你……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他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熱騰騰地流進程雪時汗濕的頸窩,但還好程雪時沒有發現。
張春雷開門的時候,他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在順天,洗硯司的眼皮子底下,他和程雪時在張春雷的小屋裡藏身下來,直到他終于可以動身返回關外淚泉。
阿誦難得沒有頂回去——盡管他并不是洗硯司的人,這些事也并不是他做的。
張春雷正在裡間收拾行囊。他們要消失的人,管這一夜叫做“守靈夜”,在這一夜,他們隻能打點一些必要的細軟,等候牛頭馬面。
“很疼嗎?”
阿誦突然說。
王得意胸膛裡燃着的無名火忽而像是經風一吹,慢慢滅了下去。
“……忘了。”他幹巴巴地說。
“……你騙我。”阿誦道,紅豔豔的嘴唇無意識地撅了起來,似乎帶着點孩子般的負氣,王得意知道他在問什麼,但是如果真的問了,他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手伸出來。”阿誦把臉一闆,攤開手來,鬼使神差地,王得意竟然真的伸出手去,放在那養尊處優的手心裡。
因着常年練劍習武,阿誦的手并不多麼小,甚至比王得意的手還大出一點;隻不過那上面除了劍繭,沒有一絲疤痕、掌心柔軟溫暖,仿若整塊漢白玉雕成,觸手溫涼。乍然一碰,這兩隻截然相反的手都被對方所驚動。隻是阿誦突然搶先一步,一把攥住了那隻即将退縮的醜陋右手。
這隻手曾是握住一柄鏽劍也能攪動風雲的手。
如今,這隻手骨節扭曲、皮肉滿布疤痕,總是有遏制不住的顫抖和刺痛;饒是在另一個人的手中,依舊微微地發顫。
這還是阿誦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端詳這隻手。從張春雷開始講述“消失”的故事時起,他就總是想要看看這一隻手。但他絕不肯承認這是出于某種愧疚或者歉意什麼的……為什麼感到抱歉?就算那天,他說過那樣的話,有意去傷他的心……
在這麼仔細的端詳之下,他大約摸出了這隻手的傷痕都是從何而來——那應該是一次精心策劃、甚至樂在其中的折磨:因為每根手指都幾乎是被碾碎過一次,所以康複後才有如今這樣不忍目睹的形狀。不知是誰,如竟心狠到此種地步——光是廢人武功還不夠,還要根根碾碎對方的手指,恨不得叫他一碰劍柄就疼痛欲死。
“你看夠沒有。”王得意幹巴巴道。他疑心隻要阿誦再多握一會兒他的手,那吹彈可破的皮膚就會被他的手給劃傷。
“……是誰這麼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