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時,雪便化了。
皚皚白雪已變成黯淡的灰泥,染髒了靴子雪白的底邊。翟紅藥擡起頭,魏陵、陳賀、黃數良三人并排站在跟前,兩個人低着頭,隻有魏陵,搓着手,滿面堆笑地看着他。
翟紅藥挑了挑眉。
空跑一趟的喜子們已聽令各自散了,身後的彌陀寺中燈火晦暗不明、漸次熄滅,仿佛剛剛的事不過是一場可以一笑而過的烏龍。翟紅藥并不急着說話,果然,在他面無表情的凝視下,魏陵的笑容越來越挂不住了,直到臉上的紋路根根向下墜去,變成一張可笑的苦瓜臉。
隻有他笑不出了,翟紅藥才冷笑一聲。
魏陵咽了口唾沫,湊近了些,強顔歡笑道:“翟統領,我對天發誓!王亞離重出江湖,千真萬确!不信你問他們兩個!”他一扭頭,身側的陳賀、黃數良二人立刻點頭如搗蒜,“我們三個親眼見着了王亞離!他絕對藏在彌陀寺裡!若有一句假話,我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的毒誓從來好發,隻不過在刀口舔血過生活的人,誰也不會真的相信。翟紅藥看向彌陀寺的方向,緩緩眯起了眼。
——彌陀寺,天子腳下,不知道多少天皇貴胄往來如織,焉知是什麼樣的人物、什麼樣的事體,能夠叫明秀拼死相護,清妙裝聾作啞?不過,且不說王亞離是否真的死而複生,單是燕棠請出指揮使令牌來壓他這一件事,就足可以說明,彌陀寺内果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是萬萬不能叫洗硯司發現的……
“翟統領,咱們都是從武林——啊不,是匪寇,匪寇……咱都是從土匪窩裡脫身,棄暗投明的人!自己人不騙自己人,一發現王亞離這條大魚,我們兄弟幾個第一個就來通報給你,半分藏私攬功的心也沒有!現在回頭去彌陀寺,肯定還來得及!翟統領!”
這是在同他套近乎了。
雖一夜未睡,翟紅藥的腦筋卻清楚得很——燕棠燕小公子雖說是毀了容,在彌陀寺修行,甚至取了個似模似樣的法号,可焉知他有朝一日會不會回府哩!除此之外,燕棠手中的指揮使令牌,可是千真萬确,做不得假……燕棠畢竟是頂頭上司護得眼珠子一樣的人物,他有幾個膽子,去觸指揮使的黴頭?不錯……他掃了一眼魏陵,他翟紅藥是“棄暗投明”,也是“背信棄義”,全看是誰的一張嘴怎麼樣說——饒是如此,他仍感到一陣惡心不适,又近乎有些想笑。
翟紅藥冷哼了一聲,桃粉色的衫子襯着他略顯陰柔的臉龐雪白如霜。對着魏陵又是谄媚又是期盼的目光,他冷冷一笑,翻身上馬,卻是朝着打道回府的方向。魏陵三人對視一眼,也急忙上馬,匆匆追去。
天還未亮,街道間隻有笃笃的馬蹄聲,漸次遠去。
*
好不容易甩掉了那三個狗皮膏藥,翟紅藥信馬由缰。
在青石闆路上、蒙蒙晨霧之中,路的盡頭,似乎遙遙凝起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一頂鬥笠、一襲蓑衣,甚至讓人看不出是胖是瘦、是男是女。馬蹄聲漸漸融化在霧中,翟紅藥勒緊馬缰,停了下來。
那人一動不動,翟紅藥也一動不動,直到他□□的馬兒開始不安地噴着響鼻。他這才一面撫摸着馬鬃,一面對着那模糊不清的人影,冷冷說道:“你怎麼在這裡。要是被旁人看到,你小命難保。”
悠遠的霧中傳來蓑衣人低沉的笑聲——原來他是個男子——聽聲音有幾分沙啞,約莫三四十年紀,其餘的卻一概不知;他笑了兩聲,才用一種慢悠悠得叫人不耐煩的速度說:“你忘了,我隻是一隻孤魂野鬼。旁人從來看不到我。”
“鬼?那我便一劍把你捅個對穿,看你會不會再死一次!”
“哈哈,不,翟小旗,你不會的。”蓑衣人徐徐回道,“你還想要我的情報,想要再往上爬,你怎會一劍把我捅個對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