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夜,冷風又在窗外細細吹起。睡夢中的少年并不安心,眉頭依舊緊皺,嘴角不高興地向下撇去,不知道是夢到什麼不高興的事情,還是在夢鄉之中也嫌棄床鋪粗陋,被褥也是他人用過的舊物。
但是現在,王得意總不能把他搖醒,當真問問他為什麼睡夢中也面露愁容。
王得意第一次見到阿誦時,對方比現在還要狼狽,滿面冰淚,在冷風中瑟瑟發抖;但若真的可以選,他反倒覺得,還是那個氣鼓鼓的、可以從包袱裡随時随地拿出一雙玉箸的狼狽少年更可愛一些——至少比現在這個不省人事、面如金紙的阿誦好多了。
明秀又去廚房看火了,屋内隻有一個人事不知的阿誦,一個心神不甯的王得意,和一個老神在在的清妙和尚。
“劉爾遜,我有件事要問你。”
“王施主請說。”
“我今日遇到了魏陵他們三個。哦,這名字你沒聽過……你隻要知道,昔日在襄陽時,他曾算我半個同窗。今日見到他,他已成了向洗硯司讨飯吃的路邊野狗,要抓我去讨賞哩。”
劉爾遜盤腿坐在蒲團上,聞言居然笑了一笑。
“你笑什麼?”
“自然是笑你朋友太多,到哪裡都碰得見。”
“好哇,我還以為你當了秃驢,轉了性子,原來還會促狹我。不錯,他雖算是我半個同窗,梁子可同我結大啦!”王得意一面說,一面也笑了起來,“當年,我初到襄陽,參加那個什麼勞什子襄陽大較……你可記得?我就是在去襄陽的路上碰到了你。……後來,我叫你去買棺材,你身上卻沒有錢——诶,我記得,當年問你為何殺人,你說‘為财’。結果怎麼自己身上一根毛也沒有!”
劉爾遜還是笑一笑,沒有答話。但其實,王得意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所以——那六十一口棺材,隻好由我來買……我在棺材鋪付了錢,一轉頭,好哇,你跑得連人影都不見了!這就叫你逃了一條命去,十年後跑到這裡來做秃驢。”
說到這裡,他語聲一頓,忽然想起,他也是這麼遇見程雪時的。
當年,為了買那六十一口棺材,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銀錢,為了吃飯,甚至不得已賣掉了在關外打好的精鐵劍,換來一口鏽迹斑斑的破劍,隻為了換來的錢能用來買包子。賣掉師父給他打的劍,他猶豫了三天,餓得眼冒金星,于是三天後,他在包子鋪門前狼吞虎咽之時,見到了同樣來買包子的程雪時。
眼前那少年同他一樣,看來十五六年紀,不過是土生土長的關裡人。那時候程雪時便愛穿青衫子——像棵水靈靈兒的小蔥,王亞離這麼想。他口中大嚼着半個鹵肉包子,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那青衫子的少年人,看他長得清秀可親,又聽他一口中原官話說得細聲細氣,溫和有禮,不由想道,我現在身無分文,劍都賣了,他看起來人怪好的,不若問問他,若是順路,同他一道去襄陽?
程雪時果真也要去襄陽。
或許是出于一種不好意思拒絕的羞赧,又或許真是因為程雪時人太好了,結伴的過程出人意料的順利:此處離襄陽本也不遠,王亞離打了欠條,隻說等在襄陽大較上一鳴驚人,出人頭地,正式拜入武當門下,再把路上所費的錢還他。當時程雪時是怎麼說的?他已全然忘記了。
時年洗硯司剛剛成立,還未撕去禮賢下士的溫和假面,武當便在洗硯司的支持下,大操大辦了一場襄陽大較,隻要十五歲至及冠的少年人來參加,名次前十者可拜入武當門下。程雪時同他一樣,是從窮鄉僻壤的小地方千裡奔波而來,出身小門小派,隻待在襄陽大較得一個好名次,既長見識,又可能拜入武當,即便是路途遙遠,所費盤纏不少,咬咬牙也覺得值得。
“我也不求甚名次,”程雪時笑道,“隻要是在襄陽大較上見識見識别人的拳腳功法,開開眼界,也值得了。”他說完,又漫不經心般問道:“你呢,亞離?”
“我?”少年身後背着那柄鏽迹斑斑的鐵劍——為了五個鹵肉包子換來的劍,他卻并不引以為恥,還帶着嬰兒肥的臉上隻有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氣,“我自然是要争第一的!”
“第一?”程雪時先是看了看他的劍,又似乎想笑,但忍住了,“嗯……也好。”
“怎麼?你不喜歡第一?”王亞離忽然回過頭來,陽光在他眼中映出淺淺的琥珀色,在那琥珀色的深處,一瞬間流露出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如果我練劍不做第一,練劍還有什麼意思?練劍太苦啦,程雪時!”
程雪時臉上現出困惑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