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禅室位于法堂之後,從正門入,先見一畫屏,黃緞上繡虛空藏菩薩,半跏坐于蓮花之上,面容喜悅平和。王得意此刻已經走在阿誦背後,一同繞過畫屏,隻見禅房之内,裝飾極為簡樸,唯有一坐榻、一小幾,小幾之上,擺着一樽小小的白瓷瓶,瓶内一支新鮮月季罷了。一老僧坐于坐榻一側,正垂眸讀經。
“清妙大師。”
阿誦啟口一喚,那老和尚仿佛才知道房内來人一般,擡起臉來——隻見他臉容修長,眉目細長,若不是和尚,倒有幾分奸惡之相,更别提他右眼緊閉,眼皮空癟,竟似乎沒有眼球!
王得意那隻相比起來過于完好的右眼狠狠一跳。
阿誦臉上全無詫異,想來不是第一次見這和尚;王得意冷冷看着,并不開腔。老和尚已經從坐榻上坐直身子,兩隻腳在地上尋見了僧鞋,随意趿上,這才站起身來,雙手合十,誦了一聲佛号,道:
“童施主。老衲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他臉上微微帶笑,展開右臂,請少年落座。那深陷的眼皮之中,隻盛着一隻幹癟的眼皮。
王得意卻并不坐,隻是抱着膀子,斜斜靠在牆上;老僧完好卻渾濁的左眼轉了過來,不知怎的,那眼中似有極深的笑意,又聽他道:
“這位施主不坐麼?”
王得意冷冷一笑,抿起了嘴。
老僧并不勉強他,隻自顧自坐了回去——想必他常常坐在坐榻的這一側,以至于坐榻中央都變得微微塌陷。如他所說,他已經等候多時,因而桌上的茶還是熱的。老僧的手極為蒼老,像是五截枯死的老樹根;這樣蒼老的五根手指攥着茶壺的提手,依次斟好了三杯熱茶。
“寺内隻有尋常粗茶,還請二位施主不要見怪。”
王得意在一旁冷眼旁觀,離他最近的那一盞茶,他自然碰都不碰一下。
阿誦雖覺有些古怪——但王得意自打入關以來,就别别扭扭、喜怒無常,隻當是他那股狷狂勁兒又犯了,因而也不理他,隻問道:
“方丈怎知我要來?”
清妙忽而一笑,那笑中有幾分不屬于出家人的詭谲,又好似一個故弄玄虛的賣關子老頭,隻聽他慢悠悠道:
“打去年起,驸馬不知怎的,忽然沉醉佛法,時常到本寺法堂來聽僧人誦讀經文;有時三五天一次,有時十天半月一次。可從去年十一月起,驸馬便再不來了。老衲當時猜想,是驸馬有事耽擱了,這一耽擱,便耽擱到今日,也是兩月有餘了。”清妙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老衲便想,童施主想必很快就要來尋了。”
“方丈果真料事如神。”阿誦微微苦笑,垂下眼睫,兩片極長極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這幾年,家父除了書法字畫,也隻有在佛法之中稍作排遣。隻是我沒想到,他失蹤以前,最後來過的地方,竟然是彌陀寺。”
清妙提壺為他斟茶。
“童施主不必焦心。驸馬福澤深厚,吉人天相,定不會有性命之憂。”
“漂亮話誰不會說?”王得意冷不丁道,“劉爾遜,你就算剃光了頭發,燙了戒疤,也還是裝不像和尚!”
清妙又一次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這名字,就算是老衲自己,也多年不曾聽過了。”
“大師,他——”
“哦?你還敢認!”
“老衲雖說六根已淨,前塵已了,但自己的俗家名字,如何不認得呢?”
“好,好得很!沒想到你這殺人如麻的惡匪,不光成了和尚,還當上了方丈。”
清妙并不生氣,後頸柔軟地彎曲下去,謙恭地低下了頭。
“幸得前方丈,我師父空聞大師度化;四年前他已圓寂,便将本寺托付給了老衲。老衲的前塵往事,在本寺之中,本就是人人知曉的。”
“好,好。”王得意冷冷地眯起眼睛,“你可真有本事。你若真有心,倒超度超度那些死在你‘鴛鴦雙刀’下的亡魂罷!”說罷,他急促地呼吸一聲,似乎是熱血上頭,亟待冷卻,一轉身,大踏步走出了禅房。
一出房門,一股雪後的北風迎面撲在臉上,使得他滾燙的臉頰和頭腦微微冷卻了下來——取而代之的,隻有更深的荒謬和蒼涼——憑什麼?他在心裡問自己。
那年他在去襄陽路上,第一次遇見“鴛鴦雙刀”劉爾遜。
彼時那和尚還不是和尚,和尚的右眼也沒有瞎。
初出茅廬的少年,遇見殺滅了整整一家六十一口的亡命之徒。少年手中提着一柄随手打來的鐵劍——鐵劍打得太差,劍刃已有破口;那時也是冬末春初,他從關外而來,穿着一身并不合當地時令的皮襖,頭上戴一頂毛茸茸的貂皮帽,怪裡怪氣,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