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的天是一片濃郁的青藍色;而經過一夜後的雪面上融着淡淡的灰。
在藍天與灰雪之間,行着一匹馬。馬上載着兩個人。
櫻桃的馬蹄踩在凝實結冰的雪面上,有了幾分難得的遲疑和謹慎。名為“阿誦”的少年坐在前面,手中握着缰繩,身後坐着另一個人高馬大的讨人厭的男子——也是那個叫他折損尊嚴的罪魁禍首。
這一馬二人緩緩地行着,誰也沒有想要催促怯怯的櫻桃。原因倒各不相同:阿誦是猶在心神激蕩之中,臉上的紅暈還沒有消下去,一眼也不想看到王得意;王得意則不知道怎麼回事,難得的話少,不知因為什麼出着神,甚至臉上也不再挂着那懶洋洋、不懷好意的笑意。
走了一會兒,在天與地的寂靜之中,坐在馬背後側的男人突然開口道:
“再走一個下午,我們就入關了。”
他話聲淡淡的,阿誦莫名從中聽出了一種似有若無的怅然;但他的額頭還在一跳一跳地刺痛,這純是他自己的錯覺。疼痛的或許不是他的額頭,而是他的尊嚴——而他自己是絕不會承認這一點的。
所以少年沒有說話,依舊冷冷地目視前方。
“我們要到哪裡去?”
身後的人又問。
少年還是不說話。
但王得意的耐心很快告罄,他在櫻桃的背上挪了挪屁股,開始不讨人喜歡地拖長了音調:
“别擺那一副臭臉。我又沒有要你去吃屎。”
“你!”
果不其然,少年猛地擰過半邊身子,臉上的紅雲直燒進王得意的眼裡去;隻不過他臉上的紅雲并不是因為羞赧,而是因為惱怒。王得意有滋有味地欣賞了一番,眯起了他的笑眼。
這确實是個好問題!真要選的話,三個響頭和吃屎——似乎還是三個響頭好接受一些。阿誦鼻翼翕張,嘴唇抿了又抿——他那紅豔豔如同塗了口脂一般的嘴唇,本就是極為引人注目的——果不其然,王得意的眼珠也轉了過來,望着他抿起的嘴唇。
阿誦對上王得意的眼神,勃然大怒。
“你!你不許想!”
“想什麼?我想什麼了?”
“你自己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诶,我可真不知道啊!”
“你……你……”
“怎麼又生氣了?我真不知道……不如你講給我聽聽?”
“……”
*
櫻桃載着背上的兩個人走到關外時,天剛剛擦黑。
還是那間小酒館。阿誦曾在這裡吃了一盤醬牛肉,喝了一壺燒刀子。它本是白日開門,夜裡也燈火通明的,此時此刻卻大門緊閉,沒有一點聲息。
兩個人從馬背上下來,阿誦牽着櫻桃,将她栓去馬廄;王得意推了推門,門卻是從内闩死了似的,從外頭推不進去。
“關門了?”王得意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又喊道,“老于!老于!在家嗎?”
回答他的隻有從馬廄走出來的阿誦:“别叫了,這裡有道小門,可以進去。”
王得意的神色在不知不覺中凝重起來——他是認識老于的。他也知道,老于絕不會輕易離開這個小酒館。他金盆洗手多年,關内風聲太緊,唯有在關外有這麼一個落腳之處。這地方漸漸也成了其他人的落腳之處。所以,并非僅僅為了自己,就算是為了其他逃難到關外來的兄弟們,他也不會輕易關門謝客的。
思考之時,王得意已将最後一句話說出了口。
櫻桃正在馬廄中嫌棄地打着響鼻,對着馬槽中的幹草猶豫不決。阿誦推開眼前那道小門,王得意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地向内張望,但阿誦停住了腳步,慢慢道:
“他确實沒有離開這裡……”但……
“那老于——”王得意推開呆立着的阿誦,自顧自走進門去,可——
破舊的酒館之内,竟橫七豎八地,倒着一地的屍體!
那永遠不會再回應王得意的“鐵手飛魚”此刻也臉朝下地趴在櫃台,身體都已僵硬了。
室内一片冷寂。沒有了人的笑聲、罵聲,沒有杯盤碟碗的碰撞聲,這裡成了一片微縮的墳場;桌椅闆凳都還如平時一樣,桌上的餐盤之中,還有吃剩的飯菜,因為天氣寒冷,沒有來得及徹底腐壞;而人們隻是倒着,像是突然吃醉了酒。
“沒有打鬥痕迹。”阿誦道,食指在油乎乎的桌面上抹過,同大拇指一起撚了一撚,“也沒有積灰……沒錯,兩日前我來過這裡,那時候,一個死人也沒有。”
王得意陰沉着臉,無數的可能在他腦海中一一閃過:老于的仇家找到這裡來了?不,可能性很小……在老于被洗硯司追殺得走投無路之時,他的仇家也應該一樣。或者不如說,武林凋敝,又有誰會跑到關外來下這樣的毒手?
“他們臉色青紫,口角流白沫,是毒殺。”阿誦說。
“這是秃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王得意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