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樹仍舊是魏九陽先前見到的樣子。
樹冠郁郁蔥蔥,間或挂着一些紅白兩色的綢布,枝桠上垂着一些“果子”。
昨日匆忙,魏九陽并沒有看清。現在有了時間,仔細一瞧才發現這哪裡是什麼果子?分明是不知纏着什麼東西的、外頭裹着厚厚一層綢布的像繭一樣的東西。大概由于旁邊通向井底的緣故,此間還吹着些許微風,那些繭也迎風晃動,晃眼看去倒好似活物一般。他往後退了幾步,下意識想離樹遠一些,轉頭就要找康祁,向他指明這“果子”的古怪,卻看見康祁又呆愣愣站在原地,眼神失去了聚焦。
——世間萬物又在他的眼裡變形了。
大樹挪動着自己笨拙的身體,轉身将臉面對他。這張臉崎岖不平,有着約莫年過古稀的眉毛,豆蔻年華的瓊鼻以及布滿褶皺的樹皮嘴唇。它張了張嘴,隻發出“啊啊”的嘶啞聲,康祁聽不懂它想表達什麼,畢竟大樹也沒有手腳,它隻好晃了晃身子,頭上便傳來一陣清脆的嬰童笑聲。康祁擡頭往上看,原來是密密麻麻的人參娃娃,俱都咧着嘴笑。它們笑了許久許久,笑到嗓子都啞了,嘴角依舊是上揚的弧度。
突然,大樹打了個噴嚏。一隻人參娃娃驚呼着從它頭上掉了下來,康祁連忙上前一步接住。這下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原來人參娃娃嘴角都被縫着呢,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然而它的笑聲卻愈發尖利,直至變成了嘯哭一般的悲鳴。這聲音仿若一根針直直刺進了康祁腦海裡,在裡面翻滾、攪動。痛感太過于強烈,使得他幾乎有種頭身分離的錯覺——倘若這也算是一種酷刑,那該是排到頭一等了。
這樣非常的、極緻的、常人所制造不出的疼痛完全接管了他的身體。他控制不了表情、動作,在旁人看來像是肉身一瞬間失去了靈魂。
魏九陽被吓了一跳。他走近了些,卻不敢貿然觸碰,隻看到康祁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他又大聲喊叫着康祁的名字,依然沒有得到回應。實在是無計可施,魏九陽本想去找找附近有什麼東西,畢竟康祁的異樣是在這裡出現的,說不定這裡就有導緻他變成這樣的東西。
然而腳下的樹根不知何時蔓延了過來。
他被絆了一跤,連帶着面前的康祁一起滾在地上,摔到了大樹下面。本該是結實的地面,卻在人碰觸到的時候變成了水。這水涼的刺人骨髓,魏九陽一個激靈,連忙爬起來,等他站定的時候,卻看到康祁也恢複了正常。
魏九陽本想問問發生了什麼,然而面前素來冷靜溫和的青年此刻周身卻纏繞着一股說不出的沉寂,壓得他一時不敢說話。他悻悻摸了摸鼻頭,跟在了康祁身後。
他在找胡應。
這間暗室就這麼點大,除卻中間生長着大樹的地方之外,更是不剩多少空間。通往井底的門依舊關着,後面的升降梯也還在這一層,可是胡應偏偏就不見了。
魏九陽也沒注意到人去哪了,他并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響。
康祁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
從這幾天他所看到的、所了解到的信息來看,大緻能推出一個不甚準确的猜想:騙婚。由于何府隻有何二一位主子,那麼騙婚的主角是誰自然也十分明确了。至于騙婚的目的——若無利益驅動,康祁是想不明白誰會幹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人人都想要長生,尤其是擁有着富貴與權力的人,更想要留住自己的一切。而當可以長壽的人參娃娃出現時,怎麼會有人不心動?但是這般神物,自然不可能供人無止盡的采用。
那該怎麼辦呢?
獻祭。
井底衆多屍骨,也許有被騙婚的女子,有被擄來的普通人,她們有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年齡,此刻卻都落入了同一種結局。
至于那所謂的“羊膚”,大抵隻是這樁“交易”的副産物罷了。
不知哪裡響起了一聲細微的“咕叽”。
這聲音真是弱小極了,倘若不是康祁與魏九陽兩人都沉默着,估計很容易就會忽視。
魏九陽耳朵靈,他凝神側耳細聽了一陣,辨别出大緻的方向就往過找。
他繞到了大樹的另一面。
頭頂還挂着那些繭,有水滴從上面落到地上,土地就像水面一樣漾起了波紋。然而那并不是水滴的聲音。
魏九陽擡起頭。
一顆紅色繭子微微晃動着,仔細看去,能看到整個繭體在微微起伏。
“咕叽、咕叽——”
起伏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響。這一切在魏九陽眼裡卻是一瞬間發生的,他連躲都來不及,就被那顆繭子迎面砸上。繭子表面柔軟極了,砸到他身上時像是碰到了一團棉花,随後很快彈到地上,又滾了幾圈。待康祁走過來時,就隻看到了繭子落地的這一幕。
魏九陽指着繭子對他說:“這東西……剛剛還在動!”大抵是由于之前自己看到的與他人看到的場景不同,他又大緻描述了一下繭子的樣子。康祁這才知道,這次他們倆看到的卻并無差異。那些人參娃娃像是隻存在在他的“幻想”裡。然而這更加佐證了他的想法——獻祭。
面前裹屍袋一樣的繭子自從落到地上之後就停止了晃動,在片刻的停頓之後反而開始發出布料撕裂的聲音。随着這陣令人不适的聲音響起,那顆繭子“裂開”了。
從裡面滾出來一個人,穿着大紅嫁袍,衣服大抵不是很合身,又或是穿的匆忙,故而隻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裡頭露出的衣裳正是胡應先前穿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