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牧正在庭中飲酒。今夜的天格外亮,月輝如玉般澄澈,高挂天邊,又落在酒盞之間。裴牧将酒加滿,幾乎要溢出來的酒水便如鏡一般,将那月盤攬在盞中,又随着杯盞晃動,蕩出滿庭清輝。
隻是四周實在太靜,就連一絲一毫的風聲都不肯光顧,仿佛天地間,此時此刻,隻剩他孤伶伶一個。
裴牧看着那殘落的敗荷,忍不住長歎一聲。杯酒一飲而盡,清輝月光便也四散而去,一瞬雲迷霧鎖。
但一陣突兀的敲門聲打破了這片寂寥天地,如破曉的初冬暖陽乍臨人間,新焙的姜茶般熨過喉間。
他卻有些不可置信地呆坐在原地,瞧着手中空蕩蕩的酒杯,直到聽見熟悉的聲音,急迫地叫着他名字,一聲又一聲,才如驚弓之鳥般猛然起身,給門外的江清淮開了門。
“裴牧!”
一看清人,江清淮便緊緊抱住了裴牧,聲音帶着稀碎的顫抖:“太好了,你沒事。”
裴牧有些不解,更多卻是不信,直到貼近江清淮嗅到熟悉的槐香,才驟然軟了聲音:“我能有什麼事?”
他下意識擡手想去摸一摸眼前人的長發,江清淮卻一把推開他,語氣哀怨:“我敲了好久的門,你都不應,我還以為你離京了……”
裴牧搖搖頭,失望地輕拈指尖,他上下打量江清淮:“這麼晚來找我,什麼事……你受傷了?”
他的手探向江清淮脖間的綢帶,見那透白的素綢纏着漂亮的頸線,幾近與雪白的肌膚融在一起,又蜷起指節,隻作虛虛一點。
說起這個,江清淮忍不住輕嗤一聲,心下暗罵還不是怪你,但面上隻擺擺手,知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盯着裴牧:“吏部的人來過嗎?”
裴牧搖頭。
江清淮松了口氣,一面慶幸自己趕上了,一面又是驚魂未定:“不過也快了,大概不是今晚就是明晚,夜裡加班還真讓人猝不及防……隻能今晚我住下來了。”
他半解釋半自言自語的說辭,讓裴牧聽得似懂非懂,但隐約能猜出是立戶籍的事,他看向江清淮身後,并無任何人跟來,心下又有了計較。
大半夜匆匆忙忙來見他,這麼怕他離開,怕不是那原本商量好能幫忙的貴人因什麼事變卦了?
裴牧又将目光落在江清淮脖間的綢緞上,平白無故遮了脖子,難道……還受了罰?
裴牧藏在袖中的手緩緩攥緊,眸光沉沉地望着古井無波的池水。
江清淮卻已經注意到涼亭中的酒,他邁步過去,還忍不住埋汰裴牧:“好有閑情雅緻,對月飲酒啊。”
等看到桌上擺着兩個空杯,江清淮興起,順手給自己也斟一杯酒,隻是還沒喝,先被裴牧抓住了手腕。
這人一向把不穩力道,這次雖然沒弄疼江清淮,但想到昨晚,江清淮還是毫不掩飾地瞪了他一眼。
裴牧要說的話便驟然卡在喉間,心下閃過怪異的落寞,随後才反應過來,忙将手松開。他愧疚地望着江清淮,卻還是堅持道:“清淮,這是旁人的杯子,我再同你拿個新的可好?”
“旁人?”江清淮蹙起眉,“什麼人?”
裴牧半哄着接了江清淮手中酒杯,正将清酒盡數倒進池塘,聞言動作一僵,落池的酒都好像慢了半拍。
“是裴關。”
好半晌,裴牧才開口。
“裴關算什麼旁人?”
又不是什麼女孩子,還需要忌諱這個?
江清淮想不明白,但裴牧已經取了新的,又幫他倒好了酒才遞來,他靜靜看着江清淮,卻好似在求他一般。
江清淮垂眼看那清冽如鏡,倒映明月的酒,到底還是接了過來,舉杯一飲而盡。
這酒水味道卻并不如他想得那般烈辣,反而帶着股淡淡的說不上味道的清香,入口細軟,舌尖還能品出一點甜來。
江清淮眼尾頓時漾開碎銀般的笑,眸子亮晶晶地,他用指尖挑着酒杯,遞到裴牧面前:“還要。”
裴牧勾勾唇,又替他滿上。
這次江清淮倒是喝得慢了,飲茶一般品着,慢吞吞地和裴牧說起今早的事:“最近吏部在趕工期,聽說熬着夜要辦立戶的事兒,白日裡去那些有錢人家裡,夜裡再敲百姓的門。我擔心他們突然來訪,自己趕不上,所以……”
裴牧又替江清淮倒酒,輕輕點頭:“如此,想必審核寬松不少。”
“所以我想,要是有人來敲門……”
“敲門”兩字剛出口,屋外便傳來了扣門聲,一聲比一聲大,還伴随着踹門的聲音:“有人沒?屋裡的人快出來!”
江清淮蹙眉看去,沒想到吏部會是這個态度。
裴牧倒是比他淡定,隻略帶安撫地看了一眼江清淮,起身前去開門。
江清淮也忙跟上,隻是猛一站起來,竟覺出一陣頭暈目眩。他詫異看向桌上那半壺酒,沒想到這酒喝起來甘甜,後勁兒能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