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水,熟怕鬼。”
一點火光嚓地在濃重濕氣中亮起,燒出的白煙飄散得與周遭合而為一,中年人重重吞雲吐霧,“大霧天困在這種地方真他娘的邪門。”
轉眼已經快過去兩個小時,這場來得突兀的濃霧還不見任何散去的迹象。
天氣預報說今兒個是大晴天,如今能見度卻低得可憐。原本還好端端行駛在路上的車輛不得不考慮安全第一,被逼停的車主們聚在餐廳和休息區,停車場空蕩靜寂,翻滾在高架橋下的江水格外遙遠,隻是偶爾能聽到一點水聲,他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就平添了些瘆人。
“啊?”一塊兒蹲在路牙子邊上的男人比他小不了幾歲,自己也點上根煙,急匆匆地解了瘾才回頭去望身後那座幹淨漂亮的高速服務站,左看右看瞧不出名堂來,“老哥,看剛借火的份上,你跟我交個底。”
男人有點不安地壓低聲音,“這地方……是不是出過事?”
“嗐,有啥交不交底。”中年人撣撣煙灰,“就是我們那片有句俗話,甯喝孟婆湯,不過三支江。”
“……怎麼說?”
“沒說頭,老一輩愛念叨。”他啧啧道,“不過每年是得淹死那麼幾個,光這就算了,哪條河沒淹過個把人?稀奇的是啊,有時候起了霧,但凡有人經過,就聽到霧裡有——”
他說得神秘兮兮,男人也聽得聚精會神,在這樣摸不着前路的情況下講起當地傳聞難免要讓人脊背發涼。霧氣攏着裸露在外的胳臂,賴成一股揮之不去的黏膩,恰巧此時,從二人頭頂幽幽飄來一句:
“霧裡有聲音?”
“哎喲!”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可把中年人吓夠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摔得直抽涼氣,“我的媽诶!”
所幸兩手撐得及時,緊跟着,他仰頭瞧清楚對方的真面目,不由笑罵道:“嘿,你小子!”
他是松了口氣,旁邊的男人還不知道怎麼一回事,驚疑不定地看着那突兀從濃霧中現身的人影,“認識?”
“我這不是好奇嘛。”來人打了個哈哈,“楊叔你們聊什麼呢?”
“聊什麼?聊本地風土人情呗。”老楊又轉頭跟萍水相逢的煙友介紹,“我從機場拉的客人,新鮮落地的大學生——聽你這口音,也是從外地來的?”
“可不是麼,”男人苦笑,朝着服務站一擡下巴,“帶老婆孩子出來自駕遊,沒到地方就困高速路上了。本來想着去江邊玩玩,這下還不夠晦氣的。”
他一邊回答,一邊也不由多瞧了那年輕人兩眼——長得是好,落進人堆裡也是十足的惹眼,黑得透亮的眼仁盛滿清亮的光,再一笑就更顯出幾分乖巧,叫人看了心裡格外熨貼。
“江邊?”年輕人問,言語中的興趣絲毫不減,“是三支江的江邊?怎麼着,鬧鬼啊?”
“差不多差不多,”老楊敷衍地擺擺手,“霧裡小孩哭啊,鬼魂叫啊……反正就是那麼個意思。”
他向男人解釋,“人家小年輕不信這些,叫那什麼,破除封建迷信!”
“都二十一世紀了,哪來那麼些神神鬼鬼。”年輕人笑嘻嘻道,“要相信科學嘛。”
“我說什麼來着,我家那妮子也是這個調調。”老楊搖頭,語氣跟着關切了幾分,“哎,你怎麼不在裡頭待着,跑外頭吹冷風?”
年輕人恍然地“哦”了聲,似乎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
“出來透透氣,正好您愛人托我叫您一聲,順帶幫忙帶瓶水。”他将兩瓶溫過的礦泉水分别遞給二人,“還有楊叔的,舉手之勞。”
一瓶水值不了幾個錢,但這份惦記就夠笑得合不攏嘴了,正好一支煙也抽完了,老楊撚滅煙頭,直起身來拍拍褲子上的土,見他還站在原地,臨走不忘再多叮囑一句:“外頭這麼冷,小殷你也趕緊着點。”
“哎。”
殷素問笑着應了一聲,瞧他倆的背影消失在服務站大門口,不疾不徐地哼了歌,目标明确地往霧裡的某個方向走去。
那一絲微妙的違和感在靠近後不斷放大,不一會兒,他就四下張望着找到了可疑氣息的來源。
服務區附近的綠化灌木叢裡躺着一個四四方方的紙包,表皮光滑厚實,在奶白色的濃霧中被襯得越發殷紅如血。這乍看之下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紅包,唯獨封口處的“囍”字有幾分紮眼。
金箔紙燙上去的字樣被撐得微微變形,那鼓鼓囊囊的紅包顯然分量不輕,殷素問倒是沒動什麼心思。他随手從旁邊撿來根樹枝,捅了捅這筆像是被誰不小心遺落的天降之财。
“诶,說你呢,有在這兒害人的功夫,”他自言自語地嘀咕道,“還不如多做點好事攢攢功德。”
到底還是沒做得太隐蔽,但凡換成個牛皮錢夾,指不定就有倒黴蛋沾沾自喜地撿回家去了。
俗話說拿人錢财替人消|災,這種故意丢棄的紅包十之八九是為了“借運”,意在讓撿了的人帶走黴運或病氣。殷素問撇撇嘴,樹枝尖兒輕巧一挑,直接讓它滑進草叢裡落了個不見蹤影。
他自小對這類物事有着驚人的直覺,用他爺爺的話來說就是天賦異禀。當年哇哇啼哭的嬰兒被抱出産房,老爺子上手一抱,當即認定寶貝孫子天生要繼承自己一輩子的學問,從此以後連面對一意孤行跑去學了望聞問切的不肖子都沒有那麼吹胡子瞪眼了。
偃骨在胸者,名入星骨。
相傳有了這塊骨頭就是名字上了仙冊,那是命裡帶着的緣分,于是命中注定要拜入道門的小殷同學在同齡人還用兒童繪本識字的年紀,捧着本《黃帝内經》——開始學自己名字的後兩個字怎麼寫。
嗯,他爹塞的。
殷父當了近三十年的兒子,最清楚培養一個合格繼承人的重要性,有朝一日翻身長了輩分,幹脆一鍬一鍬地挖起親爹牆角。不不不,說服自家兒子繼承家業的事,能算挖牆腳麼?
爺兒倆今天你教幾個口訣,明天我布置幾個藥方,殷素問在不該知道宇宙大爆炸的年紀就先領略了知識大爆炸,如此慘無人道的行徑被實在看不下去的媽媽和奶奶果斷叫停,算是度過了個“充實”但快樂的童年。
他也是真有天分和興趣,憑借閑暇時間積累的知識就能觸類旁通、進步飛速,這在他爸爸和爺爺眼裡又成了好苗子的有力佐證。揠苗助長的道理擺在那裡,二人再熱切也隻能秉着循序漸進的原則慢慢教,這一循就循到了大學,然而随着時間來到畢業季,另一個一直以來都被回避的問題就擺在了面前。
他倆表面上沒說什麼,明裡暗裡都增加了刷存在感的頻率,更要命的是小殷同學就在本地念書,别說五一國慶寒暑假,連平時周末回家看見那爺兒倆輪番找機會暗示拉票,那眼神裡可全是戲。
畢竟傳承道法和跨專業考研,實在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一瞬間簡直又要讓人回憶起兒時被兩方争相搶人的恐懼。
正所謂什麼因種什麼果,殷素問左右為難,思忖良久,然後直接撂了挑子。
——他不幹啦!
如此看來,繼承人落跑這事,在他們家也算是一門祖傳的傳統。
他打包了行李,買好了機票,決定帶着自己從小到大的積蓄先去尋找一番自由。
他第一次獨自出遠門,雖說提前準備了攻略在手,找個熟人投奔總比人生地不熟的強。大學四年裡關系最好的舍友就成了不二選擇,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約好來接機的哥們家車子中途抛錨,他尋思着無所謂,打車過去也一樣,結果就被突如其來的大霧困在了高速公路上。
殷素問指頭都快掐冒煙了,愣是沒想明白自己算好的天象怎麼成了這副德行。
偏偏昨晚天氣預報說的也是大晴天,玄學講不通,科學更講不通。殷素問一怒之下蹲在綠化帶旁邊用樹枝畫圈圈,最後隻能怒了一下。
他看着那個畫得很圓的圈圈,滿意地站起身丢了樹枝拍拍手,嘴上還不饒人,把丢紅包的家夥當成出氣筒,“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黴運反彈,全都反彈。”
他天生靈感敏銳,但不似會出現在傳聞中的陰陽眼,迄今為止還沒見過像樣的靈體,也從未被那種東西找上門。用爺爺的話來說,盡管他可以窺探出它們的氣息,它們卻很難感知到他的存在,偶爾動動手腳也影響不了其中因果。
——所以。
一旦出現不該察覺到的更多異樣之處,本能就會悄然敲響警鐘。
殷素問停住了腳步。
白霧之中,有影影綽綽的人影。
樂器聲“叮鈴”地震顫着鼓膜,似是誰拿上鈴铛輕輕搖晃,一下賽一下地輕靈悠遠。大霧茫茫,他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隻看到來人高低交錯的身形起起伏伏,每一次搖晃都伴随着沉悶的鼓點落下,排成一列的隊伍蜿蜒前行,沒有被遮擋的迷霧牽絆半分。
可在這樣的惡劣天氣下,誰會閑的沒事在高速公路上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