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鐘北雁聽見門外有輕微響動,她将白鹭的被角掖緊,披衣而出,來到屋後那株老槐樹下。
院外月明如晝,銀光傾灑在她一身素白衣裙上,清寒如雪。
“我說過很多次了,你不要再來了。”
一名男子自暗影中緩步而出,他說道:“時機已到。”
“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為何還不放下?”
“我們需要你,”男子向前一步,月光照見他寒光森然的眼底,“隻要你一句話。”
“我什麼也不會說的,我一生都要在這龍女山上,我默許你們在這龍女栖所做的事已經夠多了,你不要再逼我了。”
“三小姐若當真放下了,當初又為何要收留我們!那一張張祈願符,你不是都看到了嗎?我們想要的,隻是三小姐的一句話。”
“莫要再叫我三小姐,我早已不是鐘家三小姐。”鐘北雁轉身離去,那人想抓住她,而鐘北雁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決絕:“你若想逼我,我便去死。”
風起槐下,枝葉呼啦作響,那人僵在原地,手終究垂落,未再言語。
鐘北雁推門回屋,蟾光自窗格斜落,照見榻上一道瘦小身影。白鹭揉着眼,正迷迷糊糊地望她。
“怎麼醒了?”
“睡不着……”白鹭低聲答道。
“外頭風有些大,窗沒關牢,我從外面敲了兩下,吵醒你了吧?”鐘北雁走過去,蹲身在榻前,輕輕摸了摸她額角,又替她把散亂的鬓發捋好。
白鹭的傷恢複得出奇地快。
那是在她受傷的第二夜,白鹭在一陣莫名的心跳中驚然睜眼,仿佛是夢裡一腳踩斷了枝頭,有種突如其來的墜落感。一抹身影轉瞬即逝,既似未張開的清秀少年,又帶有幾分少女輕盈的輪廓。那人未留痕迹,隻在她床前放下一隻小瓷瓶。那瓶不過指腹大小,通體溫潤,尚存餘溫,似乎方才還被人捧在掌心。耳畔此刻響起一句極低的男聲,帶着一點稚氣與不屑:“小小年紀,學什麼擋箭,壞事兒。”
她擰開瓷瓶,一縷藥香逸出,如同雪松般幽冷。猶豫片刻後,白鹭蘸了一點敷在傷口上,那藥膏輕薄,落在皮肉處如一瞬沒入了血脈,不疼不辣,十分溫和。待次日醒來,傷處竟已好了許多。她将那小瓶收起,藏在被褥之下,不曾告訴鐘北雁。她不願她擔心,也說不清那一夜是被神明所憐,還是誤闖了一場奇夢。
“沒有……睡太多了,就醒了。”
“多睡會兒是好事,你還要養傷。”蟾光灑落進來,打在鐘北雁肩頭,勾勒出她柔和的影。她坐在床邊,白鹭就這麼靜靜地看着鐘北雁,任她擦去額頭的夜汗。白鹭恍惚間伸手想要碰她的指尖,卻在半途落下了。
她第一次來龍女廟,是在一個雪落如棉的冬日。那日天寒地凍,白霧沉沉,她身上發着高燒,整個人像被泡在溫水裡,意識昏沉。母親也病着,咳得厲害,卻仍舊背着她,一步一頓地走上山來。
畢竟是神前,母親在山腳下尋了處還沒結冰的小泉,手顫着替她擦淨臉蛋,自己也忍着寒氣,用冷水抹過額鬓。她們穿着幹淨的舊布衫,拿得所能的、最體面的模樣。
廟前雪霧與香霧氤氲,鐘聲遠遠傳來。在祈願牆前,母親将她抱在懷裡,從供桌上取過一根細筆,在紙上慢慢寫下那一行字:
“願母女康健。”
僅此五字,既不苦求,也不言難,不過是一個病着的女人牽着一個病着的孩子,在神明前尋找一點盼頭。比她們更苦的太多了,沒人會留意到她們。
是鐘北雁看見了她們。
她也還小,不到十歲,卻像個有模有樣的小神女,衣袍落雪,眸光澄澈。她緩緩走來,低頭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隻将一碗熱好的湯藥放在母親手邊。
“風大,來屋檐下避避吧。”
母親連聲道謝,便抱着她坐到廊下一角。鐘北雁安頓她們後,沒有多言,轉身如來時一般安靜地離開了。
沒有憐憫的目光,也沒有施舍的姿态,她僅僅是出現,而後遞來一份不多不少、恰如其分的溫柔。
她靠着母親睡在廊下,睡得迷迷糊糊。再醒時,雪已落滿屋檐,而身側空空如也。
母親走了。
未留隻言片語,隻是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一場雪裡。
當時龍女廟床鋪已滿,是鐘北雁将她領到龍女像前,求張子娥破例收留了她。自那日起,她與鐘北雁共蓋一床舊被,一睡便是數年。直到第一個年滿十六的姑娘下山,她才有了屬于自己的床鋪。
一切順利得近乎不真實。
她還記得第一天夜裡她發高燒驚醒,窗外飄着鵝毛大雪,屋裡炭火明滅,她朦朦胧胧睜開眼,看見鐘北雁正蹲在榻邊,在她額上覆上一塊濕帕。那一刻,她連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驚擾了這場太過美好的夢。她忽然想,如果人生可以從頭來過,若能不是以這樣的方式被留下,不帶着秘密,不被人安排,不必日日思量何時東窗事發,隻是在她的照拂下長大,守着山間四季,種花煮飯,點燈溫茶。那該多好。
在多個同塌而眠的夜裡,鐘北雁睡得香甜,她卻總愛在深夜睜開眼睛,借着稀薄的月輝細細看她——看她的睫毛,看她鼻梁的起伏,看她唇角無意識的弧度,那即是她整個世界的安穩所在。
從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完了。
她開始控制不住地留意她的眉眼,記住她系衣的手勢、說話時唇線的起伏,她會向她讨要那些穿不下的舊衣,聞她常用的香料。她的世界慢慢變成了她的影子。
白鹭知道,在鐘北雁心中,自己不是特别的,也知道她心裡裝着的,到底是誰。鐘北雁從不在人前慌亂,唯獨在那人将近前,會不安地理一理袖口,指尖輕抹幾下鬓邊。
原來,她的鐘姐姐,還有這樣的一面。
嫉妒令她夜不能寐。
她恨自己生出這種心思,又控制不住地一次次沉淪其間。鐘北雁是她最親近的人,是照料她、引領她、将她從廢墟中拾起的人。可她對她的心,卻不像妹妹,也不像弟子。她越是清醒地告訴自己不可以,越是拼命将那些念頭深埋心底,那些妄念就越像在山陰處瘋長的藤蔓,一寸寸纏繞住她的呼吸。
她怕她知曉,又怕她永遠不知。
“鐘姐姐,你早些休息吧,你已照顧我好幾日了。”
“我放心不下你,若不是你為我擋了那一箭……”
“休說這些。”白鹭怒了怒嘴,依舊還是少女模樣。多欠我一些吧,今後,說不明白會是誰虧欠誰。她為什麼沒死在那一箭下呢?若是死了,她會不會成為特别的,鐘北雁會不會一直記得她?那接下來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好,那我便睡在你床尾,我們一齊睡。”鐘北雁說着,仍像哄孩子那樣,數着三二一。
她們一齊閉上了眼。
可誰都沒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