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人如今腰佩君子玉,又為我擋了一箭,比相府的人更像相府的人了,恭喜了。”張子娥面帶微笑,若不是話語間那諷意,倒真像是真心實意地在祝賀。說完,她對身側的侍衛溫言問道:“能把解藥給鐘姑娘嗎?”
趙南枝眉心一動,轉頭看向鐘北雁。原來她一直不露面,是因身中劇毒,難怪她今日罕見地抹了口脂。
張子娥未曾走近鐘北雁,自始至終立在侍衛一步之内,以此表明她無心反抗,亦不會妄言妄動。她靜靜望着鐘北雁将解藥吞下,那一眼望得極深,仿佛想穿透神女清冷的表象,直抵心底那簇永不熄滅的心火。
“你若早些下山,早就能過上安穩日子,何苦與我一道,在這火坑中焚身?擇個天晴風和的日子,褪了這身龍女衣,下山去罷。”她每一個字都似自心口輕輕剝落,話裡有怨,怨鐘北雁固執不聽勸,非要困在這風雨頻頻的高處,話裡有悔,悔自己力有不及,非但沒替她擋下風雨,反而帶來了風雨。“下次若我還有機會登此山門……”她頓了頓,眼底滿是無奈與疲憊,“我不願再見到你。”
她頭一次,将話說得重了。
這聲告别極近于祈求,她似看破了命數,盡曉了終局,欲燃盡了身上最後一絲溫情,隻為護她不至一齊墜入劫火。
“我在龍女廟等你。”
鐘北雁嗓音微啞,話中意卻清澈如泉,冷靜而執拗。她立在那裡,亦未向她心系之人靠近半步,年輕的女子不知怎地竟像了一棵年深月久的松,枝葉沉穩,根脈深埋,無論風從何來,皆不動她分毫。
“你……當真是比我還想不開。”張子娥聲音輕得像風歎,臉上卻浮出一許笑意,淡淡的,如同夏日晨霧中潮濕不散的暖意,來盡力抹平眸中綿長難解的痛。她沒再多說什麼,忽然間認了命一般,将那些來不及出口的怨、勸、惜與怕,一并吞回喉中。
趙南枝忽覺張子娥常帶笑意,淺淡得很,隻稍帶着一點若有若無的弧度,宛如春水拂山石,溫柔無比。
她的氣質内裡柔軟得近乎不可思議。那種柔不是天生的,趙南枝不信當年她披甲領兵,挂印陣前,言笑間斷人生死時,也是如今這眼神。不是未經風霜的輕軟,而是被刀鋒下淬出的光,灰燼中磨出的意,是曆經太多死生别離後,才逐漸淘洗出的溫度。
很淡,卻很耀眼。
張子娥轉身跟随士兵離開,在走過趙南枝身旁時,她再次低聲恭賀道:“我祝趙大人,官運亨通。”
趙南枝沒有回應,隻是目送張子娥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遠處。她心中或有波瀾,但比起這個,她更擔心沈秋筠拜托她的事兒。抱琴姑娘留下了,不過不是扣下的,是她自願留下的,她說要見張相。可憐的抱琴姑娘,永遠在被各種人騙,準确說是,被各種訣洛人騙。趙南枝橫豎是省事兒了,便告訴她張相正在處理事務,晚上自會與她相見。
就差鐘北雁再幫一把了。可依這情形,莫說幫她,鐘北雁能給她個好臉色就不錯了,已經不是不待見她了,她大概,是恨極她了吧。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趙南枝打算走一步看一步。至少張相還在手中,穩住了張相,鐘北雁便不至于當場翻臉。
送走了張子娥,她回到了她的主場。今天率先起哄的人,她都記住了他們的眼睛,服飾會變化,但眼神不會。隻是那個身法鬼魅的刺客,便另當别論了。白鹭的傷索性沒有傷到要害,她傍晚醒了過來,執意要來發完最後一箱香囊,誰都攔不住。趙南枝找到她時,她已換好了衣裳,将頭發細細梳好,眼中一分怯色也無。
莫來添亂了,事已經夠多了。趙南枝上一刻笑眯眯地誇她一聲“有心了”,下一刻便拿起沾了蒙汗藥的帕子将她捂暈了抱回床上。她看着昏睡的白鹭,心情複雜。白鹭在龍女山中并不起眼,她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聰明的,但她與鐘北雁一樣具有某種定性,眼中閃着的不是鋒芒,而是深藏在心底裡某種的堅持,除了她們本人,沒人知道是什麼。趙南枝發覺對白鹭知之甚少,她是怎麼來到龍女山的?之前又在哪裡?又為何,甘心為鐘北雁擋下那一箭?她無心窺探他人的過去,隻是在判斷這一切的答案,是否與刺客有關。當然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梁都重重迷瘴,千頭萬緒盤不明白,這件事兒也排不上号。
送香囊時,她見到了那位替她發聲的白發老者。他們并非初見,這位便是碼頭邊非要送她一截豬骨頭的人。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姓金。他和他閃閃發光的姓氏相去甚遠,穿着最尋常的衣裳,手拄一根舊木拐,腿腳也不太利索。便是那一雙極亮的眼,如在舊時光裡磨了多年的刃,皎皎有金石之輝。
“今日承您仗義直言,以後有什麼幫得上的,可來相府找我。”
“趙大人擡舉老兒了,哪兒的話,老了不中用了,也沒幫上什麼。”
“這夜已深,山路難行,我派人送您一程吧。這是今年的安平香囊,您拿好,祝您老人家平平安安,福壽康健。”
趙南枝将手中香囊遞出,那老者卻不接,隻笑眯了眼看着她,眼角堆出幾道褶子,話裡透着滑頭:“不必勞煩趙大人,老頭子我還走得動。那個結緣香囊還有嗎?我要結緣。”
趙南枝愣都沒愣一下,當即回道:“瞧我這人,您老人家一個人都能走到這龍女廟來,那必是身子骨一等一的好,走南闖北都不帶喘的。這結緣香囊您收好,祝您廣結良緣,友遍天下,走哪兒都有熱茶,住哪兒都有老友,貴人常在身邊轉,小人無不繞道走,一回屋就落雨,一出門就天晴!”
年紀大了就愛聽小輩樂呵幾句,老者是聽得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還沒緩過滋味,隻聽趙南枝話鋒一轉,又關切道:“不過話說回來,您老一人走夜路我實在不放心,我還是派人送您吧。今日事繁禮數不周,改日我登門拜謝。”
老人家咂摸着這番話,一手撚須,一手勾着香囊,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趙大人我們會再見的。老頭子在這兒先祝趙大人官運亨通。”他說完也不回頭,拄着拐杖下山去也,那背影似是随時會老去,又似始終未曾蹒跚。
趙南枝心想今兒龍女會出了那麼大的亂子,竟人人來祝賀她,多少有些諷刺了。龍女山殺機四伏,局勢撲朔迷離,人人自危,而這金老卻像在觀戲,步步從容,不簡單啊。
“跟上他,”她吩咐道,“悄着點,别打草驚蛇。”
香囊總算是派完了,趙南枝指揮着銀砂組收收尾,正打算去看看郭挽月怎麼樣了,一擡頭,看她正踏着月色過來,張口就是:“火都撲滅了。”
郭挽月是想來讨一聲誇的,那意思都寫在面上,結果鐘北雁不在,一時不知開屏給誰看,便拿趙南枝開涮:“人找着了嗎?”
趙南枝指了旁邊一群人:“鬧事的扣下了,殺手沒找到,得看嘴能不能撬開了。”
郭挽月眉一挑:“不是說好的,不許一個人逃出龍女山嗎?”
趙南枝聳肩笑道:“說說而已,你咋真信呢?”那身法,這密林,誰能攔得住啊。
郭挽月白她一眼,剛想再回嘴,便見一白衣姑娘慌慌張張跑來傳話:“鐘姑娘請二位去清泉池。”
“何事?”
“鐘姑娘沒說。”
清泉池畔,蟾光澄明如洗,幽靜得仿佛能聽見夜色在耳邊緩緩流動。鐘北雁渾身濕透,衣裙緊貼在身,墨發散落,水珠自發梢一滴滴落下,在石岸上暈開一片冷意。她靜靜坐在岸邊,身旁伏着一具屍體,面朝下,腳踝處隐有繩索勒痕,猶如從水底掙紮而出的冤魂。
郭挽月一個箭步沖過去,脫下外衣披在鐘北雁肩頭。趙南枝看着她步子快得都要跑出火光來了,心想着要不是今晚月明,還能指望着她腳下的火星子來照明呢。
“清泉池乃龍女廟聖地,此事若傳出去,于廟中不利。北雁鬥膽,懇請二位保守此事,至少……别讓百姓知曉。”鐘北雁才堪堪解了毒,轉眼又落了水,唇色泛出青紫來。她話音剛落,便輕咳一聲,整個人微微一晃,扶着膝蓋緩了片刻,才勉強穩住身形。
“沒問題!”郭挽月搶在趙南枝之前答應得幹脆利落,俯身扶起鐘北雁,又自懷中取出帕子,為她拭去額角未幹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