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梁都,總有緣見到她的,她可招搖得很,你定不會錯過。”李姜每每不詳說的,都是個人物,上次是貪泉,不知這次該是誰。“這已是她最好的歸宿。我初來梁都時,最愛往龍女廟跑,或許因年歲相仿,便覺與鐘姑娘格外親近。她雖身處廟中,卻不拘清冷,總是照拂小師妹,從不推辭旁人之請,對誰都是那般的好。可我覺着,她從未真正親近過任何人,仿佛生來便是長姐模樣,注定要做他人依仗,至于自己,該喜何物,該念何人,怕是無從知曉。若非有人時常提起,我幾乎難以想象,她年幼時也會撒嬌索糖。倘若鐘家沒有倒,她應是梁都最無拘無束的女子吧。”
鐘北雁早過了下山的年紀,卻始終不肯離開,言說願終身侍奉龍女。李姜方才話裡帶刺,也不過是在諷張相言行不一——當初定下規矩,廟中姑娘年滿十六便須下山,今卻特開一例,由着她留在此處。梁都中人看着她長大,幼時曾有人借鐘家之事欺她,她總是一概道歉,打罵皆認,看得旁人都覺心酸。她在龍女廟操持多年,一心一意,衆人皆看在眼裡,久而久之,也便認下了她這位龍女。趙南枝心想,若這一隅山林能讓她心安,能叫她忘卻家族覆滅之痛,也未嘗不是件好事,隻是……
“我聽說張相還是在勸她下山?”
“或許是真的在她身上,看到了龍女的影子吧。據說龍女一夜之間從幼童長成少女模樣,可體質愈發孱弱,張相這才同她辭官歸野。龍女一生短暫,未曾真正體驗人世百味,張相大抵不願鐘北雁步她後塵。”
夜風拂面,帶着香燭未盡的氣息,吹得火苗微微一顫。李姜取下燈杆,把燈放在掌心護着,暖光在掌中輕輕躍動。她垂眸望着燈焰,聲低了些:“但我看依鐘三的性子,必不會随她所願。張相越想她下山,她便越是青燈古佛般活着。”
她擡頭望向夜空,婵娟清華,懸在天心。她便如此默默看着,眸光微顫,并未專注在一星一月上。倒像是透過這蒼茫天幕,望向某位遙遠而不可及的故人。良久,終是垂下眼簾,輕輕笑了笑 :“人和人就是這般糾纏的吧。”
“為何?”
因想着舊事,本有幾分苦意,未料被她一句直愣愣的“為何”給逗笑了。李姜蹙着一雙眉兒,似嗔似憐地望着她,随即歎息般搖搖頭 :“你啊,在訣洛一天天都在做什麼?似未開過情竅?”
趙南枝怔了一瞬,沒想到會被取笑,一時不知如何辯駁,一個攥拳捏皺了袖子,急道:“你……你是說她們是那種關系?”
“我不知道呢,”李姜椅在美人靠上,輕描淡寫地講,“隻是愛與恨,都是相伴相生的吧。”
她似已經愛過什麼人了,像是把舊事都翻盡,一點情緒也不剩。也不看着趙南枝,單是垂首望着掌中燈火躍動,映得眉眼朦胧,人也朦胧。許久她才擡眸看趙南枝一眼,說了句再尋常不過的話:“等你遇上了,便懂了。”
這話趙南枝聽過許多回了,可何謂“遇上了,便懂了”?話本裡寫得盡情盡意,深閨秀質,清俊才子,偶然邂逅,便定終身。可世事真有這般簡單?若情之一字,不過是兩人對坐,言幾句風花雪月,做幾番若有似無,便能稱之為情,何苦有那麼多癡念成空,遺恨難消?她也曾問過姐姐,問她為何會與漠北王在一起。姐姐沉吟多時,半是感慨,半是自嘲道:“若是當年有人對我言說,此生竟會與他糾纏至此,我必然嗤之以鼻,萬不會信。可世事難料,越是不信的事,偏偏一步步走來,竟成了真。細細想來,每一步皆行得清醒,卻不明怎地,走到了今日。”她莫名想到了之前倒映夕陽的水窪,熠熠生輝,亮得奪目。若是不沾它,它是明燦燦的金點子,一旦踏入,濺得一腿泥點子,洗不洗得掉,還真不好說。唉,這事連姐姐都說不清,那她又怎能琢磨得透呢?
李姜見她眉頭緊鎖,神思遊離,似是陷入沉思,心裡覺得有趣極了。她笑意潋滟,擡手點了點趙南枝的鼻尖,笑道:“你呀,琢磨什麼呢?我看你生了一雙好看的笑眼,卻也不愛笑。”
“這雙眼睛随了爹。”
“是啊,聽聞趙大人以前可是有名的笑面虎。不像我,生得沉悶了些,倒是要時常帶笑的,不然這張臉啊,隻怕是愈發清苦。”她漫不經心地說着,繼而歪了歪頭,似有意無意地打量着趙南枝,笑意更深了些,“你便不同,天生一雙笑眼,不言不語,眼波裡也似含三分情意,着實教人羨慕。”
月色浮動,映得她眉眼彎彎似春水,唇角微揚如桃瓣。她素來拿捏得好,趙南枝雖知她刻意,卻不厭她刻意,這人明明白白知曉自己哪時哪刻、何種角度最動人,會溫言細語地誇你,會眉目含情地看你。更可怕的是,她還有個梨渦!
我的天。
趙南枝方才思緒翻湧,想得腦袋發熱,此刻忽被她望得有些發懵,竟不知該如何回話。
——就在此時,天上驟然炸開一朵焰火。
緊接着,山下鼓聲轟然響起,鑼聲震耳,驚起枝頭栖鳥四散飛離。
山道上人影綽綽,腳步聲踩得石闆路噔噔作響,一串燈火如長龍,蜿蜒直沖龍女廟!
“鐘姐姐,我來接你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