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得快去,去得也快,這不雨腳才收,晚霞已燒滿天際。趙南枝方回郡主府,未及下轎,便見李姜一把掀開轎簾,笑意盈盈:“别急着出來,我帶你去龍女廟轉轉。雨後天淨,今夜必是星河朗朗。 ”
龍女廟宇依山而建,二人拾級而上,一路上是松濤入耳,兩袖盈風。夏日悶濕,石階上殘水未幹,倒映着一片夕陽碎金,粼粼流光,煞是好看。隻是得當着點心,一個不留神踩了上去,惹得金點子四濺,不曉得它那天光下明燦燦的金點子,怎落在裙角上,就成了髒兮兮的泥點子?
此時暮色漸深,香客大多沿山道下行,四處可見龍女廟的白衣姑娘們,她們或灑掃石階,或收拾香案,或帶路指引,一切井然有序。忽然有詩歌聲起自廟宇深處,音調悠揚,趙南枝聞聲略顯訝異,她原以為龍女廟當是誦經之所,不想竟有吟詩作賦之風?李姜同她講此地雖名廟宇,卻非苦修之地。就說宮中那遠帆學堂收的是貴族子弟,城中那遠山學堂教的是尋常百姓,而這龍女山龍女廟,則是孤女栖身之所。張相會請先生教她們讀書習字,學些手藝,好叫将來能立身塵世。她們不會一輩子待在山上,龍女當年離開梁國時,年似十六,而龍女廟的姑娘們年歲一至,也須下山自謀生計。曾有百姓說這龍女廟狠心,養大了的姑娘,說不要就不要,叫孤苦伶仃的女兒家何去何從。可張相卻道,女子不當終日安居高閣,困于方寸之地,庇護太久,便會磨滅其眼界與心性。龍女廟予她們一處暫歇之所,已是難得,至于前路何方,終須自己去闖。這九州遼闊,天高地遠,好女子,當到天下去。一言既出,民間再無多言。尤是那句“好女子,當到天下去”,不知叫多少說書人記在心頭,隔三差五便要搬上茶館酒樓,講與人聽。
李姜說至此處,笑道:“她啊,你也是知道的,這話又說得漂亮,沒誰敢說一句不是。”
趙南枝知道李姜這話裡有話是什麼用意,因為……
正想着,不覺來到了石階盡處,一方平地豁然開朗,遠處檀香袅袅,暮鼓聲悠悠。一小姑娘懷抱綢緞輕快走過,步履生風,裙角飛揚,滿是孩童歡欣。她身旁的女子行步閑雅,眼神溫柔,靜靜聽她絮絮低語:“前些日子,廟裡的白牙緞叫雨打花了,城中斷了貨,滿城尋不得半尺。眼看龍女會将至,這事還未聲張,今日竟有香客送來……北雁姐姐,你說,龍女廟當真靈驗麼?”
女子未答話,微風拂過,她隻是伸手,柔柔輕撫小姑娘圓乎乎的小腦袋。
李姜附耳私語:“這些年張相式微,龍女會早不同往昔,且不說别的,單說這白牙緞,也非難尋之物,如今竟需香客籌辦。”
那女子認出了李姜,領着稚童上前有禮道:“見過江山郡主。”
李姜同她們颔首,側身引薦:“鐘姑娘,白鹭妹妹,無須多禮。”言罷,向趙南枝示意,“這是我的朋友趙南枝,她初來梁國,我今兒帶她來龍女廟走走。”
趙南枝見過禮,心想原來她便是鐘家遺孤,鐘北雁。眼前人氣度澹然,眉間寂靜,卻無半分冷意,反倒能感受她端方之下強大的溫柔與定力,這等凝定,往往多見于家中長輩,落在正當韶齡的女子身上,極不尋常。縱然三歲離家,仍依稀能透過她窺見世家大族舊日的影子。
“今夜十五,山崖亭最宜賞月,我見郡主未帶燈,一會兒便讓白鹭為你送來。”
“有勞。”李姜與她一笑。
“那還請教鐘姑娘,龍女廟求何最靈?”
鐘三姑娘未曾立刻答話,她緩緩轉身,目光引導着她們落在廟中供奉的龍女像。
“張相初立龍女廟之時,原非為香火。”她輕聲細語,似與人閑談,亦似自語,不像是在說神明,反倒更像是在說一位相識已久的友人,“隻是後來香客自發供奉。龍女善醫,素喜甜食,人們便來祈求她護佑家中子女平安順遂,或願病者得安。”
二人道了多謝,各自請了香,而後沿山道徐行。李姜手中提着一杆燈走在前面,燈影随步搖曳,映得山道明明滅滅。趙南枝望着她背影,不覺出了神,蓦地憶起兒時她亦是這般跟在娘親後頭,一腳踩一個燈火照亮的明處,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她忽感怅然,仰頭望天,見天上星子尚未顯,複又低眸看地,見一地燈影斑駁如星,再擡頭看她,隻覺她仿若仙人夜行,在地上布下三千星宿。行至一堵懸滿請願牌的牆前,隻見一對母女立于香案前,母親執筆虔心祈願,孩童仰頭望着漫漫檀煙,雙手合十,嘴裡無聲地念叨着什麼。趙南枝站在請願牆前,一塊塊看過,上面不落姓名,唯留心願——求家宅安泰,求親人康健,求姻緣和順,求學有所成……人間諸事,無非是盼個安穩,求個順遂。她不由看得出了神,久久未移開視線。
李姜側首瞧她,問道:“你要不要也求一塊?”
趙南枝回神,搖了搖頭。她不願将心願示于人前,甚至連字迹也不想留下。她們繼續拾級而上,到了山崖亭。山崖亭高踞山巅,倚欄遠眺,可遙遙望見廟中少女們正成列而行,将一箱箱請願牌搬至火房,依次投入爐中。烈焰翻騰,将牌面字迹吞噬殆盡,三餐竈火,冬日炭暖,夜裡浴湯,便是從此而來。舊願燃盡成灰,再植新木,再成木牌,再承心願,如此往複輪回,塵世有求,廟中有應,歲歲年年,從未斷絕。
少女們個頭竄得極快,不少已是亭亭玉立,然而人群之中,鐘北雁仍最顯眼的那一個。她同她們一般衣着,不曾刻意端持,也不在旁指揮,而是與衆人一道搬運木箱,縱相隔甚遠,看不清眉眼,仍能一眼認出是她。
“她已無世家女子之相,當真像傳聞中說的那樣是不笑的。”趙南枝感慨道。
李姜垂首望着月色下的龍女廟,莞爾一笑:“有人說見過她笑,至于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誰呢?”